申明舒和叶卿云用洗髓丹救了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而后申明舒让叶卿云在原地等他，他则不知带了小女孩去哪儿。直到日头将落，他才神情疲惫地缓缓归来。
黄昏时，两人坐在破旧的寺庙屋檐上喝酒，酒是叶卿云从九幽玄府带出来的烈度仙酒，是孙生的心头好。二人一人一壶，偶尔碰撞一下酒壶，但申明舒不说话，叶卿云知道他不开心了，却不知该怎么让他开心。
尹凤好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发自内心的让他开心，并做出行动。面对心爱之人，不能有所隐瞒。
叶卿云想了想，决定和申明舒聊一聊。
但两人虽然定下赌约，可阵营上仍旧敌对，这话题可真是不太好找。
琢磨了许久，叶卿云忽然想起，此前申明舒曾经问过她，人生的意义和目的。那时她直言告诉申明舒，她只是想活着。但她却没有问过申明舒，他活着的意义和目的又是什么？
也和她一样，只是单纯的活着么？
叶卿云越想越好奇，只觉得申明舒已经对自己有了不少了解，可是自己好像却不太了解他。
于是叶卿云酝酿了一会儿，迟疑着开口问：“申明舒，你之前问了我人生的目的，那你呢？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申明舒被她问得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闻言沉吟了片刻，才道：“先圣曾言，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①
“因而我想天下安定，四海清平，无论是修真者还是凡人都能顺应天道，慈悲德行。我想以修合性，见彻法界，平等大慈，普覆众生，而后证果道。”②
“你有点意思，我见过很多修士，他们修仙的目的都是为了逍遥长生，跳出三界，不在五行，细细想来，不过是想凌驾众生，只手翻云。”叶卿云有些感慨地抿了口酒，略带醉意的眼亮晶晶地看着申明舒，“可你不同，你为众生而成仙。申明舒，我觉得你才配当一个真正的神仙。”
“只不过你这样的人太少了。”叶卿云喟叹一声，眨着一双蒙上了水雾的眼睛，抬手指了指天空，“你说那上面的仙人，又有几个像你这般？怕也没有几个吧。他们早就高人一等，与凡人分了贵贱。不见苍生苦难，不见生灵涂炭。你说，人成了仙，会不会都变成那个样子？忘了都是命，有何贵贱？”
叶卿云这番话终于引来了申明舒的侧目，他似乎从叶卿云微醺的醉意里，聆听到了一丝她的真性情。
于是他忍不住将心头一直萦绕不解的疑问问了出来：
“叶卿云，那你呢？你说你的目的只有活着，可你既然这么想活着，又为什么要帮阎罗天子攻打丹霞其他仙门？你不怕因此而死么？”
“不怕啊，那是输，不是死。”
叶卿云有些醉了，手里的酒壶片刻不停，琥珀色的酒液滚进喉咙，连天上的仙人也要醉倒。她已经有些坐不稳了，一双眼被黄昏的光照耀着，眸中细碎的水色波光潋滟，神情却分外认真。
申明舒皱紧眉头，不明白她的逻辑。
“可是你输了，就会死。”
“这不一样”叶卿云执拗地摇了摇头，脸上泛着一点酒醉的晕红，“输是输，死是死，我如果因为输了而死，那就是命，是没办法的事，我认！可如果我不是因为输，而是因为老死，病死，饿死，明明有办法不死，却还是死了，那才真的是死，我不认！”
叶卿云有些幼稚地使劲摇头。申明舒却隐隐有了点明悟。
她的意思是在于她认不认命，认了的算是‘输’，不认的才能算‘死’。
“你可以信命，但你不能认命。”申明舒认真地规劝，并不赞成她的想法。
“你不懂！”叶卿云真的醉昏了头，这酒后劲极大，酒意上涌，她本想去拉申明舒的衣袖，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凉，落在手背上，像一块难化的冰。
“只有你拼尽全力地去努力过、挣扎过了，到了那个结局的时候，你才会知道，命有多重要！”
“你命好！所以你不懂！”叶卿云把申明舒往自己这边狠狠一拽，不止把人拉近了，还整个人歪歪倒倒地栽进了人家怀里。
申明舒怕她掉下屋顶，连忙揽住了她的腰，这让他们两个人贴得更近了。
来自另一个人的热量汹涌又滚烫，不容抗拒地扑面而来，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花香。同叶卿云猝不及防的亲近，让申明舒的腰身瞬间僵直，脊背像是被雷电滚过，激起一片酸痒的战栗。
叶卿云拿食指点着申明舒的鼻子，视线却怎么都对不上焦，她想很有威严地瞪他，眼睛却变成了好笑的斗鸡眼，看上去甚没气势。眼前的申明舒晃来晃去，叶卿云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襟，闷声闷气地道：
“你、你知道么？你这个幸运的家伙！你知道我以前过得什么日子么？你不知道！因为你命好！总会有人帮你！总会有人救你！可我没有！”
叶卿云说着说着，声音就高昂起来，但却带着一丝撕裂一般的沙哑。
“我当初被抽骨炼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开始的时候，每天都在祈祷，会有人来救我。哪怕是擎天剑门的人也好！青云造化宗的人也好！只要他们能来救我，让我干什么都行！可是没人来啊！谁也没来！”
“后来、嗝、后来我开始自救，我拼命地修炼，拼命地修炼，就想在下一次被抽骨的时候，我能打死那个老畜生！我踩爆他的狗头！可是每一次！每一次我觉得我能行的时候，我都打不过他！我怎么也打不过他！不是他恰好突破，就是突然来了个帮手，甚至有一次，竟然是我走岔了气！哈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叶卿云笑得歪倒，唇角擦过申明舒的脸，也是一片冰凉。申明舒默默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尽量用了最轻的力气。
“嘶——你是不知道有多好笑！一个修士竟然在生死之战的时候走岔气！哈哈哈哈！所以我没辙了，眼睁睁看着他又把我的背豁开，把骨头抽出去。哎呀，拦也拦不住，我就躺在地上想，你说这是为什么？是我不努力，还是天赋没有别人强？怎么就偏偏我落得这么个下场？”
“你是不知道，老畜生的那群废物徒弟，个个都不如我！就说那个姓樊的，天天吊丧着脸，肥得跟猪一样，他修炼了百来年，还不抵我一个月！可你猜怎么着？哎！抽我骨头炼的丹，那群废物也能跟着喝上口汤！还因为这口汤突破了！你说好不好笑？”
“而且自从我被老畜生抓了回来，这群废物就再也不会被挖骨炼丹了，我说他们不对我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谁都想来踩我一脚！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该死。”申明舒看着叶卿云泛红的眼眶，心砰的一跳，好似这颗心也感受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剜骨之痛，他轻声道：“他们都该死。”
“没错！所以老娘替天行道！把他们都宰了！”
叶卿云手猛地一挥，整个人在申明舒怀里往外跳，像一条努力要跃出水面的鱼。吓得申明舒一把又将她扯回了怀里，白云般柔软的裙摆掀动，似拢进怀里一只天性自由的飞鸟。
“还有！你知道九宗六门十二派里，我最讨厌哪个门派么？”
叶卿云脸红红的，眼睛却亮的惊人，宛如两团燃烧的火炬。
申明舒含笑摇了摇头。
“就是你们鹤龄书院！”叶卿云咬牙切齿地掐上他的脸，“你们书院那群纨绔子，天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有书也不读，见天儿地躺在那里晒太阳！我但凡能有一个月....不！半个月这样的日子，马繁那老畜生我都能宰了他八百回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我羡慕嫉妒地恨不得把你们都杀了！所以讨伐正道未必出自我本意，但是灭了你鹤龄书院，绝对是我自愿的！”
叶卿云理直气壮地扬言要灭他宗门，申明舒却只能被掐着脸，纵容地眨了眨眼。
“申明舒，你试过么？试过那种从悬崖深渊底下往上爬，鲜血淋漓，荆棘遍地，没有人帮你，没有人在意你，甚至有人还会在路过你的时候狠狠把你往下踹，当你费尽所有力气，终于要爬上来的时候，却有人站在那悬崖边，轻描淡写的一脚，再把你踢回深渊里。然后你再爬，再被踢回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每到要看到光的时候，就会被送回无尽的黑暗里。直到你，再也没有力气。”
叶卿云的声音逐渐放轻，眼中明亮的光芒一点点地熄灭。她轻轻捧着申明舒的脸，眸光专注又认真，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
“申明舒.....”
“只有在那个时候，你才会认命，也才会知道......”
“命，到底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