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大世界臻元三千五百三十五年，正邪之战已经足足拉锯了两百年。以九幽玄府为首的妖魔两道踏平了十大宗门内的始一宗和圣境极乐宫，与正道仅剩的七大宗门割岐山泾水为线，对峙而立。

    年八月，七大宗门为保道门正宗，同气连枝，推举鹤龄书院之主，文圣庄庸为正道魁首，率领众修士迎战九幽玄府的妖魔大军。

    此一战，天昏地暗，岐山倒塌，文圣庄庸与阎罗天子两败俱伤，太乙剑宗被灭，仅宗主寂无真人携一脉亲信弟子侥幸逃脱，圣境极乐宫几乎死伤殆尽，妖族六位妖皇十八位妖王死伤近半，正邪两道皆元气大损。

    妖魔两道暂退，正道得以喘息，然而庄庸一伤，正道群龙无首。当是时，青云造化宗太上长老申侯甫提议，推举庄圣弟子申明舒为新任魁首。然而正道内部不少宗门以其年纪尚小，阅历不足为由反对，此事因无法达成一致，暂且僵持了下来。

    而正处于舆论中心的申明舒，此时却正在鹤龄书院内与庄庸圣人密谈。

    茶烟袅袅，落子清脆，窗棂外初秋的午后日光如融金，灿灿地洒落进来。庄庸执黑子落棋盘，神色专注间，好似不经意从嘴里溜出一句问话。

    “明舒，你觉得叶卿云怎么样？”

    申明舒落下白子，眉心微动：“夫子是说九幽玄府那位少主？学生少时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心性奇特的人。”

    说到心性奇特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是一个未曾泄露笑意的笑容。

    “那你可知道她的身世？”

    “学生不知。”

    “唉....”庄庸放下手里的棋子，长长一叹道：“说起来，她与你还有些渊源。”

    “愿闻其详。”申明舒也收回了手，眼帘微垂，摆出了一副乖巧聆听的模样。

    “这件事，你师兄他们都不曾告诉你，就是怕你会心生芥蒂，阻碍道途。而今你已经半步渡劫，心性远超俗人，自然也不必再瞒你。”

    庄庸端起一旁茶盏，轻轻吹去其上烟气浮沫，抿了一口苦中回甘的茶水，神情缓缓追远。

    “事情，还要从当年你师兄救下你时说起.....当年沈清河下山游历途中，恰好撞见被出云仙子虐待的你，他仗剑与你母亲斗法，最后将你救下带走......这，你应当还记得？”

    “记得。”申明舒面上露出追忆而温情的笑容，显然与沈清河感情极深，他微垂眼帘，看向手边白烟萦绕的茶汤，唏嘘道：“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师兄，我可能....早就被母亲...遗弃，不知死在何处了。”

    “唉。”庄庸又叹了口气，他知道申明舒用言语隐瞒的真相，出云疯癫后以虐子为乐，此事在他们这些知道当年秘闻的老家伙这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明舒，你只知你师兄当年救你，可知他后来为何同擎天剑门决裂，甚至此后常住鹤龄书院，再不肯回返宗门？”

    申明舒闻言蹙眉思索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道：“不知。”

    庄庸惭愧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压住了眼底深藏的惋惜之色，他语气有些沉重地道：“因为当初沈清河为了救你和出云斗法，引来一众魔修，而后耽误了返回宗门的时间。他本是领受他师父宁云仙尊遗命要看顾宁云和叶丞之女，也是他的小师妹。他在游历时接到同门传讯，说他年仅五岁的小师妹被擎天剑门的剑修给扔到了一处无人山峰，已近月余......然而等他赶回宗门，便只见零星草屑鲜血，他的小师妹则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而他的小师妹，正是青云造化宗走失的少宗主，也是如今九幽玄府的这位少主......叶卿云。”

    申明舒缓缓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向庄庸，扣在膝头的手逐渐攥紧，声音有些发颤地道：“那、那岂不是我......”

    岂不是我间接害了她？

    庄庸轻轻摇了摇头，叹道：“世事无常，命运如此，怪不得人。但你同这叶卿云的渊源还远不止于此......”

    “你母亲出云仙子早年曾与青云造化宗的宁云仙尊，也就是叶卿云的母亲为金兰姐妹，她们姐妹俩当年曾都倾心于青云造化宗的叶丞，只可惜叶丞早与宁云两情相悦，约定结为道侣。你母亲不甘，甚至为此与宁云反目，最终导致你母亲走火入魔，疯疯癫癫，堕入魔门。宁云与叶丞不忍她在外流落，便派门人弟子去寻。”

    “谁料，出云抓了那寻来的弟子，逼迫叶丞和宁云二人同她腹中孩儿定了一桩亲。这婚约中的两个孩子，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叶卿云。”

    “夫子......您的意思是，叶卿云，她......她是我的未婚妻？”申明舒身形一震，耳垂上血红如泪的耳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着。

    庄庸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

    “人生的每一步，一旦需要做出选择，都会更改之后长远的命运。沈清河如此，申侯甫如此，出云如此，而你......亦是如此。”

    “沈清河此前曾去找过叶卿云，回来后便闭了死关不再见人。想来叶卿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和你的关系。无论你日后是否会为正道魁首，你都势必会对上叶卿云。此事如果继续隐瞒下去，恐会影响你的命运选择。因而我今日特地约你来下棋，将这件事告诉你。”

    “那么，明舒，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了。”

    申明舒良久没有回话，茶烟在他面前徐徐升腾飘散，朦胧了他清俊的眉眼，也让庄庸看不清他隐藏在雾后的表情。

    半晌后，他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如果当年沈师兄不是为了救我而耽搁了时间，也许她今天就不至于沦落魔道。她可以拥有光明的人生，做她风风光光的少宗主，而非现在的邪魔之魔。”

    “说起来，学生今日能坐在这里，能喝上夫子这杯茶，何尝不是沾了她的光，抢了她的命。如果命途置换，今日在这的，也许就不是学生，而是她了。这一切都是命运弄人，走到今天，也许非她之过。”

    “人生如棋，一子错，而满盘皆输。非她之过，亦非你之过。”庄庸又在棋盘落下一子，只是这一步棋落下，原本十面埋伏的杀局，顿时风散雨霁。

    黑子，败局已定。

    “话虽如此，弟子仍心生惭愧，于她，总觉亏欠。”

    庄庸抬眸，看着面前一身素衫，明明生了一双凌厉英气的丹凤眼，却总是神情透着悲悯与宁静的弟子，忍不住失笑道：“真不知道当初让正心那老和尚收你做徒弟，到底是对还是错。明舒，作为一个剑修，你终究少了些锋芒。”

    申明舒腼腆地勾了勾唇角，知道庄庸是感叹他性子过于优柔，但还是依心直言道：“夫子之所以问我对于叶卿云的看法，应当是为了正邪之战吧？九幽玄府的妖魔大军虽暂退泾河之后，但前段时间药王宗弟子失踪一事，恐怕也与他们有关。夫子是担心九幽玄府很快会再掀战火，而弟子与叶卿云对上，不知会是何结果，因而才有此一问。”

    “你说的对。”庄庸笑着喝了口茶，而后放下茶杯道：“我对你一向很有信心，我觉得叶卿云不会是你的对手。你剑道虽仁，却也并非懦弱之剑。正邪之战，生灵涂炭，你同叶卿云一战已是不可避免。我一方面担心你杀了叶卿云后，知道真相会影响心境，另一方面又担心叶卿云会在战时，用此事扰你道心。”

    “但现在，我反而要开始担心，你会对她手下留情了。”

    庄庸坦言了自己的担忧，申明舒听后却拧紧了眉头，他忍不住问道：“夫子，你可了解这叶卿云？可知她心性，晓她生平？她真的十恶不赦到了必须要死的地步了么？”

    庄庸被申明舒这话问得一哽，面对过于慈悲的弟子，一时间心头升起淡淡的火气，他沉声道：“明舒，她杀师灭祖，以同门性命凝丹成婴，而后更是......更是用一些污糟手段攀上了东昊，成了九幽玄府之主。其后她杀性日盛，为了一己私欲，带领妖魔大军踏平了一个又一个宗门，致使正邪大战，生灵涂炭。”

    “她为丹霞之乱的祸首，怎不该死？”

    “夫子，你说的这些事情，皆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么？”申明舒澄澈的目光落在庄庸脸上，富态的小老头被盯得脸上不由浮起别扭的红晕。

    他冷哼一声道：“不曾，此皆为道众口口相传。不过她残杀生灵是实，想必其他桩桩件件也不曾冤枉了她。”

    “夫子，先圣曾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①。教诲我们不可臆测妄断，不可偏执己见。这些流言蜚语皆不曾被证实，如何断定她就是罪无可恕呢？”

    “好小子！都会拿圣人之言来反驳你的老师了！既然你说我妄断，那你倒是说说这里哪一件冤枉了她？”

    庄庸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说是与申明舒争执，倒是更像一场对于他心性言行的测试。

    申明舒闻言，顿时正色道：“其他事情弟子不曾亲眼所见，故不敢妄言。但说叶卿云是以污糟手段攀附阎罗天子一事，弟子却有话要说。阎罗天子初遇叶卿云时，弟子刚好在场，而后阎罗天子收其为徒一事，也凑巧被弟子暗中看到。这件事，天衍归心门的雍熙也可以作证。是阎罗天子主动要收叶卿云为徒，而非她使了什么手段。”

    “既然此事乃是谣传，那其他事情也未必是真。”

    “夫子，关于叶卿云此人，我们没有任何了解。关于正邪大战的起因，我们这边也不知其原由。知己知彼，将心比心②。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九幽玄府为何一定要掀起战事，而他们又有何求，就这般不清不楚地便将叶卿云定为祸首，即便杀了她，难保不会有第二个叶卿云。”

    “所以呢？你有何打算？”庄庸暗藏下眸中的欣赏之色，故作严肃地追问道。

    申明舒听罢起身，朝着庄庸弯腰一礼，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里溢满了坚定：“夫子，学生请求夫子给我一些时间，我欲亲自前往九幽玄府，亲眼去看，亲耳去听，看看这叶卿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如此才能回答夫子最初的问题，也能判断此人究竟是罪无可赦还是另有苦衷。”

    午后的暖光照映在申明舒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淡淡的金色落在他的眼眸中，似揉进了一把星子。被这样一双眼睛深深注视着，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戳个窟窿。

    庄庸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而申明舒在他的注视下毫无惧退之色，须臾，庄庸朗声大笑道：

    “好小子！那老夫就给你个机会！”

    也给那个孩子，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