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快到了，小学每到这一天，班上很多人都会去小卖铺买贺卡和挂画送给老师，但这些人里一定不包括北栀。
北栀每天只有一块零花钱，因为不是很喜欢苏老师，所以当大家抢着给苏老师送礼物的时候，她只是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着他们。
在被渲染起来的巨大热闹和欢喜里，她只在苏老师进门的时候跟着大家一起说了句‘圣诞快乐’。
她的声音很小，淹没在大家祝福的浪潮声中像消了音，就连她自己，都差点以为自己没发出声。
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喜气洋洋的，仿佛圣诞是除夕。
她扯了扯嘴角，费力扯出一个假笑，可没过几秒就衰败下来，昙花一现。
热情是因为有想要祝福的人，她没有想要祝福的人，所以不热情。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有了喜欢的老师，有了想祝福的朋友，所以万分期待。
离圣诞节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她就开始攒钱，每天一块，省吃俭用得了七块。
在平安夜这天，她终于去了热闹的小卖铺，买了她最喜欢的小樱贺卡、挂画。
老板娘说圣诞节特别活动，一块钱两版贴纸，于是北栀在拥挤的人潮里第一次发挥了钉子精神，疯抢到了两版小樱贴纸。
抱着礼物从小卖铺挤出来的她仰头看着碧蓝的苍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湿润的空气随着深呼吸灌入肺里，再吐出来的时候就变成白色的热气。
晚上洗漱完坐在书桌前，她摁亮台灯，很郑重地拿笔在贺卡上写上对华湘、惜君、邝燕、朋芳还有悦葵的祝福。
平时很肉麻的话在这种时候却能够很自然地表达出来，信纸像是人的面纱。
北栀字斟句酌，感动万分。
但她没有在给陈悦葵的贺卡上写这些肉麻亲昵的话，她只是在纸上回忆了被牛霞欺负时悦葵帮她说话，还有在报告厅悦葵对她的鼓励，最后很坦诚地对悦葵表示感谢，并且希望能成为悦葵的好朋友，无话不谈的那种。
友谊地久天长，做很好很好的朋友，她在写上这些话的时候十二万分的坦诚，发自内心希望对方怀揣着和她一样的感情。
她希望可以和她们做永远的朋友。
但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是永远的，永远不变的是改变本身。
彼时的她沉浸在喜悦中没有意识到，现实里友谊是一程一程的，大家是从一个原点发出去的万千射线，短暂的相交后，早晚会驶向不同的方向。
还有最后一张空白的贺卡。
北栀捧着脸踌躇了一下，最后在上边写上了对皎皎的祝福。
她很早之前就不生气了，只是尴尬横亘在她们面前，她不知道怎么跨过去。
把小樱贴纸在房间空白的墙壁上贴的满满当当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贺卡卷轴画放进书包里，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带着对明天的期待，摁灭台灯，躺上床闭上了眼。
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万分期待地想，会收到朋友的礼物吗，李老师应该会喜欢她买的卷轴画吧，那可是小樱……
一夜酣睡。
第二天早上，北栀早早地就起床了。她背上沉甸甸的书包，带着满心期待去找邝燕。
邝燕起迟了一点，北栀到她家的时候，她才刚吃完粉，正在房间里收拾书包。
见北栀来了，邝燕甜甜一笑，把一张早就写好的贺卡从书包里掏出来递给她，“Merry christmas ，圣诞快乐！小栀，给你最喜欢的小樱贺卡。”
北栀接过邝燕递过来的贺卡，感动不已，“圣诞节快乐啊。”
她从书包里把给邝燕的贺卡拿出来递了过去。
邝燕开心地接过贺卡打算拆开塑封，北栀红着脸赶紧制止，“现在先别看，你到你们班上的时候再看吧。”
邝燕一脸莞尔，捏了捏她的脸蛋，打趣道：“你写什么了，这么害羞，好吧好吧，那我一个人的时候再打开。”
她把贺卡塞进书包，然后接着把桌上摆着的礼物都一股脑地塞进书里。
北栀一眼扫过去，发现邝燕除了买了很多的贺卡外，还买了几幅卷轴画，不过最惹人注意的还是桌上摆着的那个四四方方用粉白格纹纸精心包装的礼物。
和其他礼物不一样，这个礼物上边贴着一朵淡粉色镶金边的拉花，看上去精致又特别。
北栀不由得好奇，“这个礼物是什么啊，你打算送给谁？”
邝燕被她一问，神色害羞，张了张嘴本来想解释，从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妈妈的催促声。
“邝燕你搞好没有，磨磨蹭蹭，快点，别让别人栀栀等久了！”
邝燕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快收拾好了，马上就出门，妈你别催了。”
“你动作快点，别搞得等下迟到了！”邝燕妈妈最后催促了一句后就打着长长的哈欠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又睡回笼觉去了。
“这里不方便说，”邝燕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等下路上再告诉你。”
北栀愣了愣，抿着嘴点了点头，看着邝燕幸福又神秘的表情，她隐约猜到了真相。
和她预料的一样，邝燕恋爱了。
其实上周五放学回家的时候，北栀就已经有些察觉了。
那天她们在校门口碰见了刘轩和他一个同村的读初三的朋友。
邝燕很活泼，非要拉着他们和刘轩一起同行。
北栀一向怕生，虽然和刘轩在一个班，也没怎么说过话。
她一路沉默，内心煎熬，有外人在场她总是不能自如地说话，也压根不知道说什么。
北栀本来以为他们最多和刘轩他们同行一段路，过了杉原里，到了分岔路口，他们就会分道扬镳。
可她没想到邝燕和刘轩越聊越开心，最后到分岔路口的时候，邝燕意犹未尽，犹豫了一下后决定跟他们往上边的路走。
“我们和他们再走一段吧？我们可以翻过村后那座山从小路回家，这样比走大路还近点。”邝燕对他们说。
小路确实比大路近，可路上荒无人烟，枯草连绵，沿途只有狂风吹过两边树林发出的鬼哭声。
北栀以前跟爷爷走过一次，后来虽然知道这条路近，但也没胆子一个人走，就算没鬼，万一碰上人贩子强盗也够呛。
她正犹豫着呢，邝超他们已经点头答应了，没办法，他们都走，北栀也只好跟上。
然而并行的路途终究有限，邝燕和刘轩终于走到了最后分别的路口，刘轩笑着问她是哪个村的，邝燕吐了吐舌头有些调皮地说：“你猜啊，猜到了就告诉你。”
北栀知道刘轩和他朋友一定是猜不出来的，她们村子很小，四面都是山，唯一进村的大路还拐了个弯，掩映在道旁茂盛的竹丛里，要是不走进去，都不知道里边还有一个世外桃源。
刘轩猜不出来，作势要跟着她走小路回家，邝燕哭笑不得地拦住他，“你可千万别跟我来，到时候碰上我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就说我是你同学。”刘轩大咧咧地说。
“你是我同学吗？”邝燕笑着剜了他一眼，“你是栀栀同学好吧。”
“那我是你的什么，”刘轩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他用很认真的眼神注视着邝燕，含情脉脉，“你想我是你什么？”
他眼里的温柔好像涌了出来，空气在一刹那寂静，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在空气里升腾，彼时的北栀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叫暧昧。
邝燕红了脸，低着头呢喃道：“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啊……”
刘轩比邝燕高一个头，笑着摸了摸邝燕的头，眷恋又温柔地说了句再见，“路上注意安全，回家后给我发个短信，知道吗？”
刘轩的朋友原本双手插兜站在一边偷笑，此时走过来撞了一下刘轩的肩膀，挤眉弄眼，笑侃着说：“不放心她回家，就送她回家呗。”
刘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邝燕。
邝燕红着脸急得摆了摆手，“不用送，你回家吧，你们家更远，我们村有这么多人呢，不用担心，那就这样说了，再见，刘轩……”
邝燕挥了挥手，转身就带着北栀他们离开，刘轩他们也跟她说了再见。
走出几步后，又听到刘轩在身后说：“那下周一见。”
微风拂过，邝燕鬓边垂下来的发丝被风吹得像柳条一样微微扬起，她回头，笑得很灿烂，眼睛亮亮的。
虽然后来回家路上，邝燕什么也没说，但北栀能够察觉到她很开心。邝燕和刘轩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实在不同寻常，在这样的气氛里，她有些无所适从，也隐隐有些失落。
所以当邝燕满心欢喜激动地说刘轩前天和她表白了，他们俩终于捅破窗户纸在一起的时候，北栀的心里并没有吃惊，相反，是对事情的发展和自己想象得一样而感到失望。
北栀并不希望邝燕谈恋爱。
之前邝燕第一次早恋的时候，她就尝试劝过邝燕，她觉得早恋不太对，谈恋爱和去网吧上网聊天打游戏似乎都会让人变坏，小学班上很多同学就是因为谈恋爱和上网打游戏，学习成绩才一落千丈的。
但是邝燕不听她劝，她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希望邝燕不要变坏，成绩可以保持稳定，最好不要被家里发现。
其实除了担心邝燕被带坏以外，她心里还有一种落寞的感觉，这种落寞不是因为邝燕有了男朋友，而是她觉得自己和邝燕似乎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
邝燕转学过来后有了比她玩得更好的朋友，有了更亲密的男朋友，她觉得自己在邝燕的心里好像排到了朋友位置的末位。
她不喜欢改变，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可以不用长大，身边的朋友也都是以前的样子，友谊不要变淡也不要变质。
命运有多厉害她知道，可她还是希望自己和朋友们就像簇拥在一起的蒲公英的种子，不要遇到起风的时候。
面对着邝燕像向日葵一样的笑脸，北栀没办法开口劝些什么，只能压下内心泛起的忧愁，笑着把话题从刘轩的身上岔开，谈起在乐平小学时她们经历过的哪些难忘的事情。
“邝燕，你知道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搞过拔河比赛，我是89班的，你朋友，就是小霞姐，她不是有个弟弟吗，叫刘志鹏。”
“嗯是啊，怎么啦他？”
“没怎么，就是，”北栀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那天拔河，我们班输了，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在路上碰到小霞姐和她两个朋友，她弟弟也在，然后小霞姐就笑着跟我打招呼，问我怎么一个人走。她弟弟很得意地跟我炫耀，表情贱兮兮的。他说‘刚刚我们班拔河赢了哦，你们班输了，还没开始拔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班一定会输的，你们班一看就不行！’，虽然我当时一点也不喜欢我们班主任，但是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的，我的集体荣誉感一下就上来了，可能也是因为看到他们一群人走路回家，但是我只有一个人所以觉得特别伤心吧。我就很生气地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们班就是没发挥好，以后一定会赢你们班的，而且邝燕明年就从广东回来了，以后她就会和我一起走路回家的！”
邝燕听后哈哈大笑，有些难以相信地问：“你当时真这么对他们说的吗，这也太尴尬了！”
北栀老实又尴尬地点了点头，顿时羞愧不已。
“难怪小霞说你高傲又娇气。”邝燕笑着说。
北栀的心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难过地问：“小霞姐真这样说吗，你也这么觉得吗？”
“嗯……”邝燕想了下后说：“有时候是有点，感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点幼稚。”
就只是觉得我高傲娇气吗？北栀把这句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进去，只剩下张口时飘出时的淡淡白气。
她突然想起邝燕和雅耒离开村子去城市的那天，她带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直冒冷气的冰棒，顶着炎炎烈日跑到她们家找她们，结果扑了空，离别突兀得连正式道别都没有。
冰棒扛不住蒸腾的热浪，在蝉鸣和树荫里变软融化，她一个人含泪吃完了三根，结果下午就肚子痛。
她本来很想和邝燕说这件事，但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说出来也没有意义。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早读下课后北栀把贺卡送给了朋友们，也收到了朋友们回赠的礼物。
不久后铃声一响，李老师走上讲台准备上课时，同学们蜂拥而上，把礼物和贺卡送给了李老师。
北栀混在其中，很真心很真心地说了一句圣诞节快乐。
“Merry Christmas！”李老师笑着回应了大家的祝福，并拈起一只黄色的粉笔，在黑板上板书了这两个单词，温柔地教大家读。
于是在班主任的美式发音下，北栀第一次跟着张口轻轻念出了这句话。
Merry christmas. 圣诞快乐。
第二节大课间，北栀陪华湘去小卖铺回来，从后门进班路过刘轩的位置时，恰好听到刘轩打趣他同桌黄峰。
“你的礼物怎么还不送出去，不是要给梁惜君吗，去啊，告个白怕什么，我第一节下课就把礼物送我女朋友了。”
黄峰挠了挠头，小麦色的脸庞上露出一抹腼腆的羞红，“这又不一样，你们都在一起呢，我这都还没说呢。”
“那就赶紧啊，”刘轩拍了拍黄峰肩膀，“是男人就别怂。”
北栀心里一惊，她知道黄艳和惜君这学期玩的不错，但她不知道原来黄艳弟弟暗恋惜君！
黄艳有没有把黄峰的心思告诉过惜君呢，惜君也喜欢黄峰吗？
北栀走到自己座位边时还是不放心地往后看，在刘轩的怂恿下，黄峰好似终于鼓足了勇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忐忑又腼腆地向惜君走了过去。
他的个子挺高的，四肢修长，长相也不差，就是眼睛有点小，皮肤黄了点。
黄峰走到惜君的座位旁，把挂画和白色的情书放在惜君的桌上，冷着脸酷酷地说：“给你的，记得看。”
坐在惜君附近的同学都回过头来看他们，后排林辉和任军他们几只乌鸦又怪叫起来，起哄个没完。
惜君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又羞又气地把礼物和信往旁边一推，语气生硬道：“谢谢你，我不要，你拿走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拒绝，黄峰实在有些下不来台，又把礼物一把塞了回去，“给你你就接着呗。”
惜君低着头非常难为情又非常决绝地把礼物推了过去，“我说了，我不要！”
黄峰却不听她的意见，还是把礼物执着地往她怀里塞，在一推一搡中，被惜君几次拒绝的他突然生气了，眉毛倒竖着把卷轴画往地上一摔，大声吼道：“你他妈爱要不要，给脸不要脸！”
说完后没等惜君反应，黄峰就摔门而出，哐当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当着这么多人被恶声恶气地骂不要脸，惜君愣了愣，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
她转身趴在桌子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北栀看着眼前的情景，既生气又觉得莫名其妙。
难道黄峰喜欢惜君，惜君就一定要接受吗，因为喜欢的人不接受自己的告白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的人终究也不配被别人喜欢。
惜君在班上的人缘不错，旁边很多要好的同学看到她这样，都纷纷跑过来安慰她。
罗夏对门外翻了个白眼，“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自己才是给脸不要脸，什么人啊……”
“你又不是没有明确地拒绝他，你都说不要了，他还一直强塞给你，真没见过这样的人。”邓红轻轻拍着惜君的背，“再说拒绝了就拒绝了，谁规定别人喜欢你，你就要喜欢回去，真是搞笑。”
“……”
北栀走了过去，张了张口，却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太会在人多的时候安慰人，感觉心里想说的话都被别人抢先说完了。
她只能干巴巴地让她别哭了，然后蹲下身从纸巾包里抽出纸巾递给惜君。
惜君有轻微的鼻炎，哭起来肯定很需要纸，她想。
本来是用来表达心意的卷轴挂画此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狠狠一摔后，粉色的长条形的外包装盒已经起了难看的皱褶，封口也开了。
北栀低头细看，发现包装盒上印着的画芯图案竟然是穿着校服的小樱和小狼。
他们站在巨大的樱花树下，彼此背过身羞红着脸颊，两只往后伸的手指尖轻轻相触。
指尖相触，将牵未牵。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木格子窗户被风吹得微微震动，明净的玻璃窗外铅云低垂，突然开始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