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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枝惊鹊·陆

    张意之走着走着,脚步逐渐放缓,被愤怒和酸胀感充斥的头脑放空,她放下交叉在一起摩挲的手,轻叹了一口气。

    方才的情绪一下子涌进脑子里,她几乎分不清到底是来自自己还是原主。

    可想她,若是知道兄妹二人皆亡于此花,想必郁郁不平。张意之还记得昏迷时见到原身的经历,小姑娘半夜月回惊醒,在被子里缩着独自瑟瑟。

    此血债血偿,张意之一定要叫他也尝尝,唯一疑虑,不过是不知他究竟出自什么目的。

    若是张意之能够顺理成章嫁给他,对于沈晏清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助力。便是张演之再心里不甘,绝不会行不仗义之事将亲生妹妹陷入险境。

    这样好的事不坐享其成,反而兵行险着孤注一掷……

    张意之走得太匆忙,险些与转角处的裴镜渊撞到一处。

    裴镜渊顿住脚一把牵制住她的胳膊,先是皱眉看了她一眼,继而把怀里先前抱着的文书都递给了身后的小文书,挥手叫他先离开。

    “慌慌张张,就算旁人什么都不知道,也能一眼看出张大人这是遇上了棘手的事?”

    确实是棘手的事。

    张意之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只是挣脱开他的抓握,淡声道:“没什么。”

    “无非就是那慕容花的事,是不是?”他压低声音,问。

    “你也知道?”张意之错愕,抬起头。

    “是方才……主持对我说的,此事隐秘,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我猜到他会跟你说。”裴镜渊解释,“你现在就是着急忙慌去找沈晏清报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能不能杀了他另当别论,可诛灭九族的大罪,你无论如何逃脱不掉,是不是想好了当真要行此偏激之事?”

    张意之如何不知应该从头计议,她现在不过心乱如麻,突然恍惚沈宴清为何一定要张家亡,甚至不惜不假人之手亲自送来毒物。她总觉得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朝政之间,可除此之外又想不到还有什么阴谋。张萧寒有秘密,张演之也有,可无论哪个到现在都没有突破口。

    她原本想着自己探查总能侦破,却不想纷至沓来最紧迫的是时间。

    沈宴清一旦急不可耐,这场游戏不再是侦查,而变成了绝命追逐。这便不能再拖下去……回去,她就把张萧寒绑了好好问问他都知道什么!

    她本不是要去寻仇的,更何况她不是被杀死的,没有“仇恨”一说,不过是事情隐隐脱离把控。可他这么说,张意之突然生出一些意趣,她压下嘴角的笑,反问:“那裴大人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等。回到京都再动手。”

    他迅速说完,张意之很久没有说话,他疑惑低下头,却见张意之抬着头,静静看着他。

    她语调有些奇怪:

    “裴镜渊,我愈发看不懂你,先前说张意之死有异的人是你,可真的知道是沈晏清的时候你又彷佛不那么惊讶,可你现在在这里拦我,叫我不忘失了分寸。你到底知道多少?为什么知道?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镜渊哑口,在这一声声质问中,他反应过来:“你不是要去找沈宴清?”

    “要去,可绝不是现在,我要他血债血偿,也尝一尝这软刀子扎心的滋味。”张意之缓缓说道。

    她转过身:“多谢你这时候还能想着我,不过天灾人祸,裴大人也自身难保了吧。”她拱手行礼。

    “若是大人有一日应付不来,在下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不坐视不理吗?”裴镜渊冷冽的声音猛的打断了张意之的洋洋之词,“把自己束缚起来高高坐在台子上看着我们斗生斗死。”

    张意之还在想他这么说做什么,突然就被他握住了手腕,掌心的燥热狠狠刺上皮肤,张意之想要挣脱开。

    “沈江鉴想要张家死。”裴镜渊一字一顿,“你还能坐视不理吗?”

    张意之果不其然变了脸色,也忘了手上的挣扎。

    “出于什么,对你的维护吗?先下手为强?”张意之迭声问道,显然忽视了裴镜渊话里直呼其名的大不敬。

    “不是我,我能帮你。”

    短短的两句话,张意之的脸色可谓精彩。

    “你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在一条船上,无论是沈江鉴还是沈宴清,只有我们站在一处才能保全自身。”裴镜渊淡淡说道,可手上的力道始终掐的很紧。

    张意之咬牙:“裴镜渊,你不成臣。”

    “我为何要为臣!”

    轰!低吼声彻底打碎了张意之的一丝侥幸,那晚上辗转反侧的揣测与失眠又渐渐淹没上来几乎要叫她窒息。

    不为臣,他果然想要称君!

    “裴镜渊,你!”张意之咬牙切齿,她起结,一句话都不想说,继而伸出另一只手去掰裴镜渊紧紧抓着她的一只胳膊,“你松开我。”

    裴镜渊置若罔闻,而张意之在挣扎中盲布送下来,落在了两人纠缠的胳膊上。

    眼前微微有些光亮,她似乎能看见一些东西了,她一愣,不可置信松开了去掰扯裴镜渊的手,慢慢敷上眼睛。

    睫毛轻轻眨闪,因为骤然射入的光线而湿润了眼眶。

    裴镜渊见她举动,以为是日光刺伤了眼睛,一时间竟也将她的手腕松开,将头转向一边。

    张意之收回手揉了揉手腕,去整理那盲布。

    “你明明可以不跟我说,难道只是想叫一个人帮你?可你明明知道,张家家规使然,绝不会做出叛君背臣的事!”

    “为什么不做。”裴镜渊以为她会松口,却不想仍旧如此。一瞬间头上青筋暴露,他紧紧盯着眼前人,“你不做,等着他们来杀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张意之违心道。

    可说完这句话,裴镜渊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张意之不能完全得见,自然也就没法看到裴镜渊犹如冷箭刺心,既不甘愿也饱受煎熬,他在转角处,夕阳西斜的光线洒落在他的身周,在阴影里,他低声重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好一个不得不死,好一个不得不亡。”

    张意之听见了他的呢喃,可惜现在仍旧不能很好地解的其中之意。

    “天下太平,陛下无有放肆之事,张家势力招摇,若因此储君和君要我死,我不是清清白白一无是错。”

    分明是鸣蝉盛夏,可张意之冷冽的声音就像是三尺寒冬,裴镜渊落在阴影里,似笑非笑看着张意之,缓声说:

    “张家忠君,张演之重义,我是乱臣贼子。”

    “他们的刀子都已经刺到你的脊梁骨了,我原以为便是无知无觉的人也应该被鞭笞而趋利避害,偏偏你是个蠢笨的,引颈受戮,好不威风。可你断不该说他沈江鉴清白,天下太平也不见得就要太平多少时候,或许有一日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到时候呢?又该怎么办?抱着愚忠愚孝的守成之意作茧自缚而已。”

    “那也不该是你裴镜渊。”张意之被他刺痛,厉声脱口而出。

    “你不是名正言顺,也不是……”张意之像是被捏住了嗓子,脑海中轰然一声,像是被突然灌进什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她踉跄一步,手心紧握。不可能,怎么可能,两人明明毫无相似之处,更何况,朝夕相处,沈宴清便犹如沈江鉴照镜,皇家血统怎么可能被轻易调换!就算是文武百官都是眼瞎之人,可那沈江鉴沈晏清如何能够丝毫没有察觉。

    “名正言顺,名正言顺重要吗?”裴镜渊步步紧逼,察觉到她骤变的脸色轻轻笑了笑,他不在乎她到底“醒悟”到了什么,也不在乎她因此到底是害怕多一点还是忌讳多一点,“天下万民,如何易碎,谁都能够称君,与血统毫无干戈!”

    张意之毛孔舒张,冷汗森森,立住步子一步都没有再后退:“我不想插手这些事。”

    “什么?”裴镜渊没有听清。

    “我不想插手这些事!”相比起第一声落在气音里的小心,这声听起来大了一些,不加以掩饰,却带着异样的真实。

    裴镜渊唇角带上了笑,终于不再是冷眼旁观了啊。

    他看着气色微红有些气急败坏又惊骇的张意之,刚刚的气结郁心似乎也疏解了一些。

    “不插手,便只能做糊涂的刀下鬼。”

    张意之懒得再与他说话,转头就想走,谁知道还没走几步就被裴镜渊又拉住了胳膊。

    “明天就要回程,记得稳住,切记不要这时候跟沈宴清硬碰硬。”

    *

    张意之这时候,便是有心思去找茬,被裴镜渊这么一熬也已经没有心力了。

    她紧走慢走回到禅房,静静坐在桌子边,揉着酸胀的脑袋。

    头上太阳穴还在汩汩作跳,张意之好不容易喝了下午的茶好受一两分,现在尽数反弹了回来,只觉得又气又恼。

    她从袖子掏出那朵有毒的慕容花,搁置在窗户台上。

    就在她咬牙切齿的时候,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

    她现在对敲门声已经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了。

    “谁?”她问。

    “是……”青雀停顿了一下,看向身边的老大人。

    那大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直接自己扬声报上名来:“是我!贤侄。”

    张意之心中警铃大作,她当然听出来了是谁。

    正是那日朝上争辩一脸失望把裴镜渊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国子监祭酒罗山,一大把年纪的罗祭酒,朝堂上说一不二的老学究。

    张意之叹了一口气,亲自从榻上落地去开门。

    罗山捋着胡须只能在门外,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的学生,正是当年与裴镜渊同学的学子,虽然官职上远远不如裴镜渊,可自以为找了一个好靠山,因着诋毁诽谤的事情一点都没少干。

    出来时出殡那日,在院中口无遮拦的人里就有他们两个。

    是以他们以晚辈相称,一开口就叫张意之辨别出来。

    “罗先生,请进。”张意之没多说什么,让出门口请人进门。

    “青雀,进来为先生们斟茶。”

    “嗳。”青雀连忙应着。

    一行人陆续进来坐下。

    文臣之间,尤其是学子,坐在一处的时候难免委以虚蛇说一些有的没的,前情之意不过是夸赞张意之带伤任职,张意之始终保持得体的微笑,听着那前不久还骂过自己的两个晚辈,左一句称职、右一句国之栋梁。

    罗山倒是一句都没开口,眼见着张意之眉间隐隐带上不耐烦,他才拂了拂袖说起正事:“贤侄可知道,南方出事了。”

    当然知道。可这本是在内院被拦截故意没有向外泄露的机密,亲近之臣知道便也罢了,一个年老的祭酒是如何知道的便实在是耐人寻味。

    所以纵使张意之已经略知定数,却也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怎么?”

    “水患凶险,灾民□□。”

    短短八个字,概括的却是到位的。

    张意之做出夸张惊讶的模样,向前凑身:“哦?先生从何得知?”

    罗山讳莫如深,却摇了摇头:“从何得知……贤侄便不必知道,可要知道先前南方新税制策罔顾祖宗法制,居然促使着清臣行贿,我等千方百计都不能撼动那逆贼之心,现在倒好,天怒民怨,天谴来了!”

    他气的吹起胡子,连连失望摇头:“陛下受到奸人蒙蔽做出如此荒谬之事,现在自然也该有清臣清君之侧替天行道,将那逆贼彻底打搅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张意之面带微笑,可额角直跳。

    那老学究好不容易慷慨激昂说完,停顿下来喝了一口茶,却良久都没有听见张意之有动静,屋里冷却下来,自己面前两个学生也有尴尬之色,他举着茶水从杯子缝隙中看过去,却见张意之貌似在神离。

    “咳。”他不满意地轻声咳了一声。

    “啊。”张意之悠悠回过神。

    “罗老师说的是。”张意之淡声应了。

    “依着老师的想法,要怎么办呢。”张意之一只手蜷缩起来轻轻敲击桌面,“哒哒哒”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着。

    罗山显然有些惊讶,以往这个时候激愤而勇毅的人该是他才是,可现在怎么听着要自己在前面开路?简直是荒唐,自己一大把年纪又是他的师长,这样未免不敬重。

    “子礼今日是心绪不佳吗?”很低沉的声音,隐隐有些责备。

    “身体不佳是应该好好休息,不过这些事情该上心的时候还是应该要上心的。”

    张意之一笑,收回了手:“老师,水患尚且没有定论,现在当务之急仍旧是治水,现在落井下石,不知道究竟是捉拿贼人还是内讧误事。”

    罗山脸色一变,底下坐着的两个学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既然是肱骨之臣,现在不应该竭尽所能平定灾祸吗?”张意之淡声说。

    “你,你这是怕了?”罗山惊疑不定。

    怕了?或许吧。张意之没有马上应声,她从座位上起身:“老师,学生宁愿南方没有洪水,天下太平再无战争,希望百姓安居。”

    “至于一个小小的裴镜渊,他何德何能。”

    “你糊涂!裴镜渊在这个位子上一天天下永无宁日。”

    “老师。”张意之转过了身,笑着摇摇头,“或许是晚辈糊涂,可晚辈有时候不禁也会想,我们所坚守的就一定是对的吗?要不要为什么大梁建国这么多年循规蹈矩战战兢兢遵循祖制,最后却仍旧碌碌无为,腐败不断。那些官吏,他们信仰的是什么?为什么贪心不足?是不是我们真的就是给少了?”

    张意之每说一句话罗山的嘴唇就颤抖一分,以至于到最后他的面目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黑,几乎说不出一句话。

    张意之还在继续:“天下无宁日,是他裴镜渊的错处吗?”

    罗山霍然起身,他冷汗直下,呵斥:“张演之,你休要在这里大逆不道!”

    底下的两个学生也被这惊变给吓得缩怂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老师,并非是学生大逆不道。”张意之轻轻笑道。

    从前到现在,她见过太多太多自诩为长辈的人拿着架子对她指手画脚、拿权势地位压她,可她从来都不是那个以情激愤就能献身于不顾的莽夫,先前她确实为了掩饰张演之的身份与裴镜渊在堂上争吵辩驳,可她不是张演之,她知道裴镜渊革新并不是毫无章法的贪污受贿,否则民情何堪?

    但是站在她面前的人也没有错,从小苦读礼仪法度,他一辈子都坚信的东西又怎么能被一个无知小辈轻易打破,所以他焦躁又失望,只能拼命打压,守望着心里那一点信仰。

    是以张意之内心平静无波,可面上冷硬:“这样的话,您说给别人听也就算了,可学生这里,自有思量。”

    “好一个自有思量!张演之,你已经忘了你祖父的风骨!”罗山气的胡子直哆嗦。

    “走走走,我们走!”他瞪着双眼,双手抬起作驱赶状对着两个鹌鹑一样的学生说道,“我们走!”

    两个人赶紧起身跟在罗山身后。

    就在那一群人就要出门口的时候张意之却又叫住了他:“老师。”

    或许不相信张演之会彻底堕落,他还心怀希望。这一声成功叫罗山停住了脚步。

    “老师,不要企图在这时候落井下石,裴镜渊不会因此而死,但是我们会。天下万民何其易碎,现在不救他们于水火却想着自己所谓的理想抱负,我同样看不见筋骨何在。”

    罗山狠狠闭了闭眼,或许是觉得彻底无可救药了,当即拂袖离去。

    青雀在屋里踌躇着面有犹豫。

    张意之察觉到了,等到罗山他们走远听不见脚步声,她问:“青雀,你想说什么?”

    青雀猛地抬起头,他道:“主子,您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您之前不是最讨厌裴大人了么?”

    “为何讨厌?”张意之伸手扶住窗台上的花架,喃喃。

    青雀绕绕头:“这小人哪里知道……”

    张意之笑笑,偏头听着屋外的声响,像是在回答青雀的问题,也像是在回答下午裴镜渊的问题。

    “青雀,他不是个坏人,可他心机太重心思太多,与之为谋,伤情伤身,若非是像赵骅这般与他有救命之恩的人,又怎么会甘愿与之为伍,甘愿为他驱使。”

    说完这话,张意之挥挥手:“明日就要下山了,今日还是早去休息吧。”

    青雀应下,向外走去。

    他刚出了门关好,却见门口不远处赫然有一道人影。

    他的三魂被吓没了两魂,下意识就要喊叫出来。

    裴镜渊一个冷眼,青雀认出正是裴镜渊,又生生把惊叫咽了下去。

    “裴大人……”他小声,不知道对方在这里听了多久,又听到了些什么。

    裴镜渊却始终神色淡淡,他伸手,掌心里有一个小小的被折成三角形的黄色签文。

    “给她。”毫无厘头的两个字,他把那签文塞进青雀的手心里就要往外走。

    青雀呆呆愣愣地,先是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又连忙道:“外面下着雨,小人给大人找把伞吧。”

    “不必。”很生硬的两个字。

    青雀见人已经冒雨走出廊下,急得直跺脚。

    这时候“吱呀”一声,却没想到张意之从里面打开了门。

    “裴镜渊。”她轻声唤道。

    裴镜渊纵使心里泛寒胸火恼怒,却还是回过头。

    他知道她看不见,便仍旧站在雨中,双手攥成拳,眼神虚无缥缈掠过雨丝看向那间敞开的屋子。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那屋子一定暖和,至少隔绝了这浓重的雨气与喧嚣。

    飞檐上飞漱而下的零星水花砸入泥土中,卷携着细沉闷无一丝透气从烛火昏黄的屋子透出暖意,笼罩着裴镜渊的背影时明时暗,几乎要淹没在山林之中。

    可背后的山林,呼啸、张狂,充满暴戾。

    张意之变法术一般从屋里拿出一把伞,递给了青雀,她轻声说:“在下的雨伞借与大人,请勿打湿了衣袖。”

    悠久的回忆开匣,裴镜渊脸上多了一丝动容,宛若死水起了涟漪。

    青雀看的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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