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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也许是心里还在意顾淮安离开时冷漠的神态,孟时笙当晚回去做了个梦,梦境里的一切都异常逼真,她就是误入幻境的旁观者。

    等到梦醒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背脊上全是冷汗,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却仍然心有余悸。

    她在梦里看到顾淮安独自握着长剑站在战场上,一身甲袍尽是血污,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脏乱,却依旧站得笔直,仿佛没有人能够随意来犯,桃花眼里的情绪淡然得像是早已习以为常,没有一点起伏。

    他路过的地方均是尸横遍野,首级堆积成山,鲜血沿着剑尖肆意滴落在干涸的地面,很快就被默默吸收。长剑犹如毫无感情的机器,不断收割着敌人的性命,直到对手溃不成军,除非侥幸能落荒而逃,否则便只能成为剑下亡魂。

    他就像是从无尽的黑暗中爬出来的恶鬼,即便站在温暖的光明之下,被黑暗腐蚀的痕迹仍旧深入骨血,难以逆转。

    孟时笙一想到顾淮安当初想扒她的皮,她得知的时候就已经头皮发麻,知道他真的扒过人皮后就更加胆战心惊。

    她现在对顾淮安的感觉是复杂的,既有点害怕他的过往,但他确实没有伤害过她,还多次出面维护,再考虑到他小时候悲惨的经历,真的很难断言他就是个百分之百的恶人。

    孟时笙早上醒来没多久,周子枫就拿着早餐过来找她,毫不意外地被劈头盖脸骂了十几分钟,待她发泄完毕,他才顶着一张讨巧卖乖的脸,笑嘻嘻地连声赔罪,说自己下次再也不敢了,嘴巴甜得腻死人,瞬间就让人怒气全消。

    「你家老祖宗的呢?他不吃吗?」

    两人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肉包子,周子枫还是在长身体的学生,要多吃几个才会饱,孟时笙充其量吃两个就觉得撑了。

    想到隔壁屋里还有个人,她随口问了句,周子枫却摇头回道:「不用啊,老祖宗今天凌晨就走了。」

    「走了?!他去哪儿?」

    她惊讶得连嘴里的包子都快掉了下来,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非要走得那么急吗?

    「老祖宗派去外面的人好像找到《移梦记》下册的消息,他要亲自去看看,他最近身体也一直不太稳定,族长便叫人先把老祖宗送回去,应该是不会再回来老宅这边了。」

    孟时笙闻言皱眉道:「这样啊......」她本来还想今天找他再聊一聊。

    「嗯?时笙姐妳有事要找老祖宗?」

    「也不是......」她想了一会儿,摆了摆手道:「算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周子枫以为她只是好奇问问罢了,「哦」了一声便继续专心吃他的肉包子,压根儿没发现到孟时笙脸上郁闷的表情。

    那家伙既然身体不舒服,怎么还到处乱跑,不好好休息呢?

    她不知道顾淮安具体的身体状况,但她在始慧塔顶层碰到的那两个周家人提过,顾淮安在魂穿到现代后,身体就好像落下了一点后遗症,而且顾城和周子枫也很重视,想必不是什么小毛病。

    要是顾淮安这次成功找到《移梦记》,那他是不是就要走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真的对他动了心,孟时笙心想暂时见不到顾淮安,或许也是件好事,免得双方尴尬,她也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捋清楚自己的想法。

    难得从大老远跑到深山老宅里来,重点就在尽情玩乐享受一把,周子枫可不会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一心想着让孟时笙见识见识,于是自告奋勇当起她的导游,一天到晚拉着她在庄园里四处游玩。

    两人几乎把庄园里能做的事都玩了个遍,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所有时间都排得满满的,有时候结伴去按摩做水疗,有时候到酒庄学习酿葡萄酒,逛累了就去私人影院里看一场喜欢的电影,吃点爆米花什么的,度过一个悠闲的下午。

    幸亏老宅里基本上什么都不缺,顾城还免费包吃包住,就像个大型度假村一样,有钱人的幸福真是朴实无华得令人羡慕。

    有了周子枫这个精力充沛的同伴,孟时笙在老宅过得无比滋润,她都怀疑之前减的那几斤,都要在这一星期连本带利地胖回来了。

    然而就算日子过得很充实,孟时笙偶尔还是会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自觉地在附近寻找起某人的身影,然后才意识到对方根本不可能出现,说不定现在还在气头上呢,一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也跟着颓丧了几秒。

    因为出了周雯的意外,这个消息在周家内部闹得很大,不少周家人也专门过来探望她表示歉意,孟时笙不得不逐一安慰他们,再三强调自己真的没有放在心上,他们才彻底放心,事件便也告一段落。

    眼看着周家人都不愿意再提起周雯,孟时笙想她以后都不太可能再听到有关周雯的消息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在离开老宅的前一天晚上,孟时笙吃完晚餐正在收拾行李,没想到却意外迎来了一位大人物——顾城居然亲自跑来小别墅找她,说想看看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孟时笙有点受宠若惊,这可是额门上刻着「超级有钱」四个字的贵人,还是她的老板,她一边小跑步把顾城迎进屋里,生怕怠慢了对方,一边把乱丢在沙发上的衣物收拾好,腾出地方让顾城坐下。

    「孟小姐,很抱歉这么晚还打扰妳休息。」

    顾城带着一贯礼貌的微笑,温声对孟时笙说道:「我这几天都忙着跟顾家的人联谊,公司也有些急事要处理,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能跟妳說说话。」

    她连忙接话打圆场道:「没事的老板,我只是在收拾东西,暂时还不困,你这样太见外了,叫我时笙就可以了。」

    她跟顾城说话的次数不多,对他也不怎么了解,所以在面对顾城时总是特别不自然,感觉就好像回到面试那天一样,他就是她的面试官。

    「妳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想简单跟妳聊聊。」孟时笙把紧张的情绪全都放在脸上,顾城安慰道:「那天晚上长老们没有吓到妳吧?」

    「呃......没有。」

    果然有钱人总是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她一听就知道顾城是在说她躲在厨房偷听的事,甚至都没有在跟她绕圈子,难道她的偷听技术真的那么蹩脚,怎么所有人都知道呢?

    顾城满意地笑道:「那就好,周雯的事只是一场意外,那几位长老也是明事理的人,我也相信自己的眼光,没有选错人。」

    「他们只是一时紧张,才会怀疑妳跟外人串通,想探听我顾家的秘密。」

    孟时笙也回笑道:「谢谢你的信任。」

    其实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把顾氏家族的秘密,还有望舒楼的事情说出去。

    她跟家里关系不好,身边能聊得来的朋友就只有那么几个,就像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很多时候她都是独自过着一板一眼的生活,甚至称得上有些苦闷无趣。

    当她还在读书的时候,她一心只想逃离家里,等大学毕业之后,有了一个人生活的条件,她就想找一份安稳的工作,然后就感觉没什么想追求的了。

    对她来说,望舒楼就是一个独特的世界,为她的生活灌入了一丝意外的新鲜感,勾起她满满的好奇心,能让她感觉自己都变得不一样了,因此她也想好好守护这份珍贵。

    在不知不觉之间,她早就把自己看作望舒楼的一部份,而且出卖顾家对她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她是不想在S市混下去,嫌命太长了吗?

    「听说老祖宗好像因为那晚的事,跟妳起了点误会?」

    老宅是顾城的地盘,周围都有保镳二十四小时看守,在老宅里发生过的一切,事无大小,都是不可能暪过他的。

    孟时笙也不觉得意外,坦诚地回答道:「知道他是穿越到现代的古人,还是个十恶不赦的东厂提督之后,确实吓了我一跳,心里也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顾城听到她如此形容顾淮安,不但没有恼怒,反而像是很认同她的说法,若有所思地说道:「妳也不用自责,他那些年做过的事,确实算不上是人干的。」

    孟时笙:「......」你这样吐槽自己家的长辈,他本人知道吗?

    「其实妳已经算是做得很好了,我还以为妳会吓得直接离开这里。」

    「......」她该跟他坦白,她也不是没想过翻/墙逃出去吗?不过是倒霉碰上了周子枫,被他强行抓了回来罢了。

    孟时笙表情扭曲,顾城成功让气氛缓和起来,坐姿也显得放松随意,接着道:「在这个家里面,除了我和周子枫,妳是第三个能让老祖宗暂时卸下防备的人。」

    「在妳来之前,所有人都怕他,包括周子枫,他以前在老祖宗面前,连说句话都紧张兮兮,也是因为妳跟子枫整天打打闹闹,老祖宗才看到他坦诚的一面,跟他多了些接触,也开始了解家族里的其他人。」

    「......」被老板说她整天跟别人打打闹闹,这算是一种另类的称赞吗?

    这时候,顾城忽然抛出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时笙,妳觉得太监算是个男人吗?」

    ——! ! ! !

    这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想要她怎么回答? ! !

    顾城的提问就像是一记朝她迎面投来的炸弹,来得令人措不及防,轰得她头昏目眩,她忍不住去想,到底是直接问一个太监是不是男人比较要命,还是跟一个男人讨论另一个男人是不是男人更要命。

    最后她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顾城淡淡地笑了笑,仿佛她的答案早在他意料之中,道:「老祖宗排除万难当上东厂之首,在朝廷上有不少政敌,那些人大部份都是饱读诗书的文官,最瞧不起阉人,一天到晚恨不得抓到东厂的把柄,我想妳也是知道的。」

    「他跟随前任东厂提督习武,之后屡立战功,本应也可以被视为武官,但真正的武官也一样看不起太监,不论老祖宗斩杀了多少外敌,在所有人眼中,他依然是个身份卑贱的太监,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文人与太监,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他在创立望舒楼时,才选择了隐姓埋名,若然被敌人发现,除了无止尽的取笑和羞辱,还可能动摇他的权力。」

    顾城耐着性子道:「生活在现代的人,或许无法理解必须依靠权力,才能保住自己尊严和性命的生存方式,要坐稳东厂之首的位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权力的依赖就像个无底深潭,必须无时无刻提防敌人暗算中伤,否则就会被夺走。」

    「老祖宗是个每天都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人,对人性充满防备,这么多年来的习惯不是说改就改的,外人很难得到他的信任,但对于他看中的人,他的心胸可宽广多了,所以妳也无须对他感到恐惧。」

    「妳可能会好奇为什么他对《移梦记》这么执着,对他来说,当初的顾氏跟现在的已经完全不同,现在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没有他半分功劳,他有的只是三百年前的望舒楼。」

    「妳能想像一个人什么都没有,是怎样的心情吗?」

    「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希望他可以有个值得信任的人陪伴在旁,解开他的心结。」

    顾城的描述非常细致,说得就像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孟时笙很轻易就能体会到他说的那种心情,心里也闷得发慌,就像找不到出口。

    尽管一个人看起来有多强大,只要生而为人就会觉得害怕,也会痛和迷茫,而且还是从权力巅峰,再到流落异乡的一无所有,看着过往的奋斗成果全都付诸流水,自然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是这个新时代的旁观者,格格不入。

    她又何尝不是被收养家庭排斥,从小找不到靠岸的地方。

    孟时笙暗里苦笑,她跟顾淮安在这方面竟然这么相似,也算是种缘份了。

    「老板,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

    「既然当初我答应过你,会好好替你照料望舒楼,顾淮安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我相信我肯定能帮得上忙。」

    说心里不忐忑肯定是假的,可是相比起害怕的情绪,作为顾家的一份子,她更想帮顾淮安解开心结,融入到新的环境,只要有恒心,时间会证明一切。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孟时笙为顾城对她的信任而深受感动时,顾城拿出一个紫色正方形盒子递给她,竟是那晚她在藏书室看到的那一个。

    「我还有件事情,想要顺便拜托妳,本来我想亲自把它送给老祖宗,可惜明天突然要出国参加会议,就麻烦妳拿给他吧。」

    她伸手接过,感受到里面明显的重量,道:「这是......给顾淮安的礼物?」

    「嗯,妳可以打开来看看。」

    得到顾城的首肯,她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打开,由于盒子有些年头,她手上的动作也刻意放轻,仿佛那是一件稀有的宝贝。

    她发现里面是一枚玉佩,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色泽通透莹润,表面光滑无瑕,纤长细密的流苏宛如丝绸,带着一种细腻悠长的美。

    她不禁赞叹道:「这块玉佩好美啊......」

    「确实是玉中珍品。」顾城点头道。

    「它从顾家尚未被灭门的时候流传至今,据说是老祖宗的父亲顾云在他六岁那年,准备送给儿子的生辰礼,可惜在生日当天,就发生了那件惨事。」

    「后来老祖宗的义子在修复老宅时,发现了这块玉佩,就让人好好放在藏书室里,一直没人敢乱动,我想也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孟时笙轻轻抚摸着玉佩上的云纹,怪不得它这么好看,原来是寄托了一位父亲对儿子的心意,兜兜转转到了最后,还是让她阴差阳错拿到了紫色盒子,不知道顾淮安看到这份迟来的礼物会作何感想。

    她知道顾城说让她帮忙送东西,只是给她制造一个去找顾淮安的理由。

    如果他真的想找人送东西,他大可以找周子枫,用不着特别带着礼物来她这儿跑一趟,要是这样她还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她真的是笨到家了。

    孟时笙答应了顾城的请求,顾城看她眼神坚定,就知道她已经猜到他的用意,既然是个聪明人,别的就不用再多说了,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顾城才起身离开了她的小别墅。

    在顾城走后,小别墅又再次恢复本来的平静,看着盒子里的玉佩,孟时笙开始陷入了沉思,她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跟顾淮安和好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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