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笙回到小别墅后,努力自我冷静了一小会儿也没成功,精神依然无比亢奋。
她看了眼手机里的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平时的她早就呼呼大睡了,现在却没有半点睡意,她不久前才亲眼见证了一个活人被扔去沙漠自生自灭,要有瞌睡虫也早被吓跑了。
周雯这回怕是要吃上不少苦头,能不能回来S市也是个问题,不过那都是她干坏事的报应,是她活该自找苦吃!
孟时笙虽然觉得顾氏的规矩太严厉苛刻,但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习惯,更何况是像顾氏这样的百年家族,管理一个大家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她也不会去同情周雯,她的大脑运作十分正常,才不会笨得去怜悯陷害自己的人。
从这次风波里,孟时笙也明白了顾淮安的存在,对顾氏一族来说,就是独一无二的,背后也极有可能存在着某些不知名的原因,所有人才会对他如此言听计从,只要他说一,就没有人敢说二。
古代不如现代文明友爱,绝大多数孤儿的命运都是凄惨可悲的,假如没有顾淮安当初的远见卓识,就不会有望舒楼的诞生,让那些处于社会弱势阶层的孤儿,既能找到安身的居所,也拥有了透过知识逆转命运的机会。
即便在他死后三百年,昔日的望舒楼仍在庇荫着后世,只要是个正常有道德观的人,谁会不对恩人心存感激。
杀人如麻的东厂提督,却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干着救助孤儿的事,或许只是突然间的兴致,又或许是在那些人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唯有他本人才知道答案,但单凭今天顾氏集团辉煌的成就,他当初下的决定明显是正确的。
孟时笙在客厅里不断来回踱步,不时留意着隔壁屋里的动静,明明人早就散了,周子枫应该要按照约定来找她,她还一直想着等那小子出现,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顿,谁叫他擅作主张,也不跟她商量一下。
他以为她会看不出来他想干什么,故意想帮她扛下部份惩罚,让长老们以为她只是被动地知道暗室的秘密,说不定就会对她从轻发落,甚至放她一马。
他之前刻意拦着她,说他一个人就可以解决这件事,原来就是想用这种自我牺牲的蠢办法,她真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孟时笙在客厅等了大半个小时,还是没等到周子枫,甚至给他打电话发讯息也不回覆,她忍不住开始担心起来。
该不会是在她走了以后,周子枫还是没躲过顾城和长老们的惩罚吧?不是还有顾淮安在那里护着他吗?
她站在客厅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庭院里的情况,深山之中月色更为稀缺,幸好到了黄昏时分,庭院里的灯就会自动亮起,加上两侧屋里灯火通明,足以照亮附近的环境。
她借着光线清楚地看到小桥上有道身影,正在探头看向桥下的小河,不知道在做什么。在过去的那几个月,她跟他相处的日子,怕是要比十几年来跟家里沟通的时间还多,这个人的背影就算化成灰了,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孟时笙踌躇了片刻,深呼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迈步走了出去。
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要是她还在当事人面前装缩头乌龟,那就不太礼貌了,不如大方承认还自在些,哄某人的机会不就正好放在眼前。
孟时笙啊孟时笙,妳就把他当成一名普通员工,是时候该发挥人事经理的大爱与胸怀,关心一下员工的心理健康。
只不过这位员工的情况可能比较特殊,他的心情大概不怎么好,毕竟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人泄露了,年纪呢......也稍微比别人大了那么「一点点」,她努力一下,或许还可以勉强应付过来?
她默默地做好了心理建设,等她走到小桥上,才看到顾淮安手里捧着一袋面包碎,不时往河里丢上几块,惹来河里的小鱼竞相争夺。
小桥旁边刚好有灯,橘黄色的光影在人的身上添了一层虚实不分的滤镜,她不经意看到顾淮安的侧脸上掠过一丝很淡的笑意,就像活蹦乱跳的鱼群,让他联想到某些有趣的事。
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困了,居然觉得这画面好看得令人挪不开眼,颇有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境。
顾淮安发现了她,微微偏过脸来,不动声色地看向对着他发怔的小狐狸,似乎在等她开口说明来意。
在视线对接的瞬间,那双在灯光映衬下熠熠生辉的桃花眼,仿佛跟画像中的眉眼重叠起来,别无二致。
那是来自三百年前的古老灵魂,理应早就落入轮回的队列之中,却在时空错置的机缘之下,此时此刻正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看起来是多么的鲜活真实。
孟时笙以为经历了那么多惊喜(惊吓)之后,她胆子已经很大了,开始接受顾淮安的真实身份,没想到在看到真人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慌。
妈啊,那可是三百多岁的老人,简直就是会行走会呼吸的文物,说不定博物馆里介绍的古代名人都是他邻居,她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才好。
权倾天下的东厂提督,可是动动手指就能要人命的,顾淮安说是他让周子枫把秘密告诉她,那只是在胡说,绝对不是真的,他只是想护着周子枫,才顺道拉了她一把,他若是不高兴,随时都可以改变心意,把她丢去沙漠跟周雯作伴。
说什么都没有保命重要,孟时笙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抽了,下意识想起宫廷剧里女眷们给达官贵人行礼问好,阿谀奉承的情节。
下一秒身体就已经自然地动起来,甚至比脑袋思考的速度还快——
「给督主请安!」
「督主真的是气节高雅如兰,这么晚了还有兴致喂鱼,果然是天赋异禀,风华绝代,举止不凡,实在是令人佩服!」
孟时笙把右手覆在左手上,双手搭在右腰侧,微微屈膝半蹲下来,一套动作下来可谓生硬粗糙到令人不忍直视,没有半点仪态可言。
她的脸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她几乎是凭着一股莽劲儿,就把能想到的赞美人的话全都用上,简直是大型社死场面。
「沙——」
顾淮安的手「不小心」一滑,满满一袋面包碎便尽数落入水中,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无数块大饼,简单粗暴地直砸向小河里的鱼群。
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些鱼该有多兴奋激动,谁能想到这一年下来都没几个人来住的偏僻乡下,还能吃上这么一顿土豪级的丰盛大餐。
顾淮安朝河里的波涛汹涌瞄了一眼,才看向孟时笙,淡淡地道:「换了个新地方住,妳人就中邪了?」
「咳咳......」
「没事、没事......」
孟时笙闻言赶紧站直了,假装刚才那丢脸的人不是自己,她是发神经才学什么古人行礼,只恨现场没有一个挖好的洞,不然她真想原地把自己埋好埋满了,再在上面踩上几脚,直接寿终正寝。
「其实是周子枫说要来找我......找我吃宵夜,我还在想他怎么那么久还没过来,原来他也不在这里,我还以为他跟督.... ..你呆在一块儿。」
「唉,不知道那死小子跑哪儿去了,一晚上都没看到他的人......」
为了掩盖内心的尴尬,孟时笙故意转移话题,瞎编了个吃宵夜的理由,眼珠子佯装不经意地往四周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顾淮安把某人脸上极力隐藏的慌乱尽收眼底,像是早就料到她的反应,轻飘飘地抛出一句:「所以妳躲在厨房看到的是鬼?」
「......」
他、他怎么会知道她在偷听————! ! ! !
她这才想起来,周子枫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带她去了暗室,他俩怎么可能今晚没碰过面,她真是装傻装过头,这下子只好按照原定计划大方承认。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我还以为我已经躲得很好了......」
听说他当东厂提督的时候身手绝佳,说不定就像武侠片里的主角一样身怀绝世武功,只要附近有外人出现,就能立刻感知得到。
她不禁在想,灵魂还是一样,但换了具身体,武力值还能发挥点作用不?
如果还能剩个一星半点的话,那他是不是会飞檐走壁?说不定还可以来个轻功水上飘,以后到湖边玩,想去对岸就不用坐船了。
后来她发现这问题实在太专业,太玄学了,她还是别为难自己比较好。
顾淮安就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她,语带讽刺地道:「我又不瞎,才多大点地方,妳那点动静骗得过谁?」
他接着道:「我已经叫那小子回去了,今晚别再出现在这儿,让他好好去后山跑两圈清醒一下脑子,没有人会再找他麻烦,妳别胡思乱想了。」
她不由一怔,顾淮安仿佛能看穿她心里在想什么,明明像是在取笑她,语调不带一点温情,偏偏让人觉得他是在间接安抚她的情绪。
他竟然猜到她在担心周子枫,所以这是在拐着弯子跟她说没事?
她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顾淮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贴心了?
——老祖宗对隔壁屋那女人的喜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她还记得周雯声嘶力竭说的话,喜爱......那就是喜欢她的意思?
还是说跟男女之情无关,他只是单纯觉得她比较逗?是个能给他带点乐子的伴儿?
「在想什么?」
鱼群像是饿了很久,没多久就把所有面包碎吃得一干二净,又在小桥下意犹未尽地聚拢了一会儿,眼看再没吃的扔下来,很快就甩着尾巴各奔东西了。
顾淮安半倚着桥上的栏杆,抬头就是一轮明月,清冷的银光扫去他脸庞上的阴影,五官都变得柔和起来。
孟时笙第一次发现,原来眉目如画还能用来形容一个成年男人,雌雄莫辨,却并不优柔。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周雯的事,实在是太气人了!」
「我之前不知道她是这么恶劣的人,还跟你吵架赌气,的确是我不对,这次还险些连累周子枫,都是因为有你在才没事的。」
她直接进入正题,小心翼翼地看着顾淮安问道:「不如......我们和好怎么样?以后再也不吵架,好好相处?」
顾淮安眸里闪过一点情绪,心情看起来不错,还有些兴致想逗逗小狐狸,只看他眉梢一挑,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怎样才算和好,我们俩有好过?」
! ! ! ! !
什、什么鬼——! ! ! !
孟时笙顿时脸庞绯红,羞恼地骂道:「顾淮安!!」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别胡说八道,我才不是那种意思!」
真是个心眼坏成渣的家伙,她主动提出想跟他和好,他却故意曲解她的话,怎么那么厚脸皮呢? !
「话说回来,妳好像并不害怕?」
顾淮安看着孟时笙被他气得双颊微红,他知道她长得很美,甚至能跟他在皇帝后宫里见过的异国绝色佳丽一较高下。
在公交车上初见时,他也有过一刻惊艳,他相信要是她生在他的时代,必然会让天下轰动,但她跟那些妃嫔不同,尤其是她生气的时候,眼里总有令人无法忽视的生动与灵气,让人更想撩拨她的情绪。
他一步步慢慢地走到孟时笙面前,就像在自家后花园闲逛般随心,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视线一直没有落在别的地方,「妳不是已经知道了我是谁,没什么想说的?」
「不是说心疼了吗?」
顾淮安紧盯着孟时笙,目光格外慑人,说到心疼那两个字时,语气还刻意加重,接二连三的发问就像朝着对手步步进逼,让对手无处藏身,仿佛真的相信了周子枫的话术。
孟时笙没能从他的面部表情,读出确切的喜怒哀乐,看起来像是在嘲弄使坏,又像在试探,想探听她的真实想法。
她与顾淮安的距离逐渐收窄,无形的压力源源不断地袭来,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栀子花香,慢慢地在空气中浸染。
她虽然觉得他身世可怜,但短时间内还是难以消化这么多信息,东厂提督残酷无情的形象依旧跃然在脑海里,于是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两步。
她清楚地捕捉到在桃花眼里骤然涌现的阴冷与疏离,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孟时笙一边摇头摆手,一边赶紧跟他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只是被吓到,我、我哪知道穿越是真的啊,我一直以为那都是小说里乱写的,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想躲着你......」
「孟时笙,妳怕我。」
他的语气仿佛在提出疑问,但更像在陈述一件事实,傻的都知道他肯定是生气了,甚至都开始直呼她的全名。
「我没有,不过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并不是讨厌你......」
孟时笙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袖,像要证明自己所说的,却被他擦身躲过,眼神冰冷嘲讽地回道:「那不然是什么,难道妳要说喜欢?」
「......」
空气顿时凝滞起来,孟时笙感觉双腿都牢牢黏在地上,无法挪动半分。
她知道自己明明应该开口反驳,大声说句「谁要喜欢你,别臭美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怎样都说不出口。
谁都不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无比震憾,整个人都在怀疑人生,她该不会......真的喜欢上顾淮安了吧?
她居然喜欢上一个比她大三百岁的人,还是个有白月光的前太监? !
孟时笙脑袋很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一时无法回话。
察觉到她的异常,顾淮安的手悄然落在她头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发间的起伏,动作很温柔,眸里的冰冷却没有消退。
她的答案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她身体本能地作出的回避,已经提醒了他一件事,他并不属于这里,那些看起来有趣的日子,不过都是一时的意乱情迷,镜花水月罢了。
即便拥有了全新的躯体,抹去了羞耻的缺憾,他长年浸淫在官场之中的尔虞我诈,卑劣的阴谋诡计之中,已经成为了那些人的一员,骨子里的他再也不可能当一个光明磊落的丞相之子,也跟这个新世界格格不入。
他永远都是东厂里最锋利的那把剑,采摘的是人命,不是鲜花。
鲜花再美再诱人,配的从来都是惹人称羡的墨彩,何必跟污泥浊水牵扯上关系,还是一朵胆小的。
指尖飞快地从发间移动到孟时笙的颈项,恰巧落在动脉之上,冰冷的皮肤惹得孟时笙一阵战栗,但也不及顾淮安的话令人心寒。
「妳猜猜看,在东厂有多少个人命丧于我手?」
「......」
孟时笙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只能看着他发呆,顾淮安没打算告诉她,一开始他还让人记着,后来已经多得算不过来,干脆就放弃了,「天上星宿众多,也不及满门抄斩壮观。」
「他们很多都像妳这样,一开始的时候还嘴硬说不怕,可是到了动刑的时候,跪着哭喊求饶的人也是他们,那妳說他们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呢?」
「......」
「我看他们大概是不怕的,都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嘴还是不饶人,还懂得诅咒人打入地狱,永不超生,唯有扒了他们的皮,他们才能学会闭嘴.. ....」
孟时笙想像到那血/腥的场景,忍不住打断他道:「你、你别说了!我知道你都是为势所逼,周子枫说你的家人全都是被..... .」
她顿了一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这应该是他不想提起的事吧?
一个罪族遗孤,命如蝼蚁,而且还是得罪了太上皇的,要是不顺着新皇帝的心意办事,没有了利用价值,还可以在朝中活命吗?换作是她也很可能会选择走上这条路。
她知道顾淮安是故意报复,才跟她说这些想吓唬她,前一秒还在安慰她,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了,都怪她刚才的反应伤害到了他。
哄人不成反惹了对方生气,每次都是如此,她怕是跟顾淮安八字不合吧?
「呵......是吗?」
他冷冷地斜了她一眼,就像是她的天真逗笑了他,面无表情地道:「可是人是很善变的。」
「只有死人才是最老实的。」
「......」
顾淮安像是再无兴致跟她说下去,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脸上始终笼罩着阴沉,令人不敢靠近,孟时笙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嘴怎么那么笨,就想不出一点更好听的话来安慰人呢?
今晚之后,她跟顾淮安之间怕是要有了隔阂,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看着顾淮安的身影逐渐远去,孟时笙想追上去,又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只觉得心里茫然无助,她其实还有些话想跟他说,只是一直都没机会。
她自问是个亲切友爱的好邻居,看在顾淮安维护她的份儿上,也想多尽点社会责任。
老宅不是他原来的家么,历尽艰辛在二十多年后才回到家的人,难道不想有个人能来迎接自己,说句恭喜吗?
她一直把话都憋在心里,打算等跟他和好后便对他说,现在她终于可以说出口,刚好能赶在十二点到来之前。孟时笙低声念着,可是观众只剩下月光和鱼,该听的人早已不在。
「顾淮安,欢迎你回家......」
「从此以后,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