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瓀四年。
永安殿。
新皇祁隆端坐在书房内,午后的阳光自疏落的窗格钻进来,将他手中那封连夜赶来的捷报信分割成明暗两半。
信纸上的字体端方,劲瘦苍绝,他那皇姐夫,惯来写得一手好字。
听闻从前尹昭在都城中风头最盛的时候,亲笔字画被卖出一字万金的天价,人人趋之若鹜而不可得。
“此番攻点苍山,得猃狁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九千二百级,获敌囚,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
笔触极云淡风轻,却写尽了战场赫赫风云。祁隆自出生起,便在重重宫阙中长大,未曾领略过大漠狼烟,千山独绝。
他阅毕,还是没忍住,将那信纸摊在阳光下欣赏。
少年天子明黄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金色波涛汹涌,飞扬的长眉微挑,眸如黑玉,祁隆俊朗的面庞在金光中辉映,正如他皇姐夫所教导的那般,翩翩君子,身正品洁。
就在他提起笔,对着那信纸上的字体笨拙地摹写时,李公公尖着嗓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啪。
他猛地放下笔,心虚地将刚刚摹写的纸张藏到身后,“何事?”
“陛下容禀,方才帝婿府的宋嬷嬷来话说,府上来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想强闯帝婿府。”
祁隆皱起眉,“岂有此理,还不快派人擒住?”
“陛下,擒不住啊,说是,说是那女子身手非凡,没人能近得了其身。”
“是刺客吗?”祁隆闻言起身,“将皇家卫队派下去。不,还是朕亲自去一趟吧。”
……
帝都城西北角,帝婿府西临御河,坐北朝南,风水极好。
帝婿府的主人常年征战在外,府中因而常年寂静,今日却格外喧闹。
三支卫队将府门团团包围,却无人能捉住李清荷变换极快的身影。
但见她腾空而起,竟直翻上府邸的屋顶,脚踩瓦片,沿边而走,窜出帝婿府,落到了集市中。
毕竟人多,利于隐蔽。
“羲和,安分点,这是人间集市,不可乱吃东西,也不可突然变形吓到别人,听见没?”
一个漂亮的旋身落地,李清荷理了理裙摆,边走边对着右手上那只蛇形手镯命令道。
手镯随之乖巧地闪了闪蓝光。
“吾母给的位置没错,就是这卫国帝婿府,那有半神血脉的人类名唤尹昭,不过,似乎那人身份十分尊贵,要想名正言顺地进入,可有些难度。”
她怀抱双手,盛夏时节,人间燥热,火辣辣的阳光就这样炫目地洒落,让她额头冒出了不少汗,热得她真想把面纱摘下。
就是这样酷热的天气,那集市中央却有个舞姬赤着脚在跳舞。
那舞姬看着大约十六七岁,一身舞衣素白如雪,袅袅的身姿在果皮遍地,吆喝遍地的集市中十分突兀。清丽的面容上嵌了一对烟雨朦胧的眸子,曼妙的舞姿引来了不少看客,连李清荷也迈不动步子了。
“跳得真好。”她忍不住出声赞叹,在戚忝,可没这样的舞看。
几个路过的小姐听见李清荷的话,却对她露出鄙夷的神情。
“这人怎么如此残忍,这可怜的舞姬被安王强逼着在此起舞,竟还有闲情欣赏?”
“就是,那舞姬多可怜呀,听说她已经在这里跳了一天一夜了,瞧,她的脚都起泡了。”
安王?
卫国之前那个摄政王?
李清荷朝那舞姬身后看去,果然看见了几个身着锦衣的侍卫,面色不善。
舞姬白皙如玉的双足已然渗出点点血迹,将地面也沾得鲜红,却仍挤出笑意,强撑着轻盈的舞姿。
“她为什么不逃呢?”李清荷低低念道,又被那几位围观的小姐嘲作何不食肉糜了。
“安王乃皇亲贵族,那是刀俎,她一个小小舞姬只能为鱼肉,如何能逃?这人真是爱说风凉话。”
抹了抹额头的汗,李清荷转过身去,她嘴角勾起一抹笑,眸中流露出清澈的目光。
“吾爱说风凉话?汝等衣着不俗,仆从众多,为何不救?”
见李清荷认真起来,那几位小姐中最年长的一个忽而恼了,领着其他人退却开去,“我们不过是规规矩矩地出来买胭脂水粉,清清白白的,怎么能与她扯上关系?”
那争辩声大了些,显然传到了那舞姬耳中。舞姬的身姿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很快又恢复了那麻木而流畅的舞姿。
李清荷的双眸很快覆上一层寒霜,她拨开人群,走上前去,极惹眼的飒红裙裾翻飞,她踏进了那锦卫的包围圈——“姑娘,为什么不逃呢?”
她嘴角的笑意分明是明媚的,眼中却深不见底,静静地盯着那带血而舞的可怜舞姬。
“哪来的大胆村妇?”她一走近,那锦卫的剑登时就抵了上来,几乎划破她白嫩的脖颈。
她只是扭头一笑,再次重复道,“姑娘,逃吧。”
舞姬终于停了下来,却是跪下来为她求情,泪水滚滚而下,求锦卫们不要对李清荷动手,“几位爷,奴婢会听话的,求求你们别为难这位好心的小姐。奴婢真的会听话的……”
舞姬含泪婆娑的模样,让李清荷长长地叹了口气。
“汝且回头看看。”
那舞姬随后半信半疑地回过头,惊奇地发现顷刻间,街上的所有行人都顿住了身形,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连举剑向李清荷砍去的锦卫也都呆呆伫立在街中。
只有李清荷与那舞姬仍行动自如。
李清荷随后缓缓把脑袋移出来,绕开那剑,对舞姬绽开笑容,仿佛琼枝碎玉,在春日花丛中缓缓绽放。
那舞姬起初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呆了半晌,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李清荷蹲下来,伸手抚过舞姬的一对遍布斑斑血迹的玉足,凡是她抚过之处,点点伤痕尽皆痊愈如初。
“这下,汝可放心逃了。去吧,回家去。这天地之大,美景甚多,好好领略吧。”
只是不知为何,那舞姬竟哭得越发厉害了。
“汝可是有未了却之事?”
那舞姬倏地跪伏在地,朝李清荷磕头不已,“清梦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奴婢不过贱命一条,今日却得小姐所救,愿为小姐当牛做马,效劳一生。”
忽而自远处拂来一阵微风,带了半点蝉鸣,半点瓜果香,将李清荷的红色面纱吹起,露出倾城的颜色来。
但见她乌发雪肤,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殷红的云烟衫绣着秀雅的兰花,那逶迤拖地的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在她脚下随处翻飞,熠熠日光里,如一团夺目火焰。
清梦辗转烟花柳巷,见过不少美艳女子,却也被李清荷的貌美所惊。
李清荷瞥了清梦一眼,不得不将面纱重新掩好,淡淡道:
“汝自称奴婢做什么。清梦这名字,甚是好听。”
“我,我会浣衣,除了跳舞,我还会做些吃食,也会女红,照看小娃娃,请小姐收下我吧!”
“汝当真有此决心?且想清楚,吾可非人。汝不怕妖邪?”
李清荷抬起清梦小巧的下巴,望进她眼中,窥知了清梦的过往。
自幼成孤,独自卖艺照顾三个弟弟妹妹,又亲眼看着弟弟妹妹冻死在身边,最后被各个买主买去,争相折磨,竟未曾幸福过片刻。
人间的悲苦,各有各的殊异,各有各的曲折。
“小姐……小姐是善人,清梦并不觉得您是邪祟。清梦愿追随小姐,直到地老天荒。”
罢了。
李清荷一把拉起清梦,在被定住的各色人影中穿行。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帝婿府门前。
烈日骄阳下,清梦出了许多汗,十分不解地看着她的救命恩人。
只见李清荷神情苦恼,纤细的食指直指府门。
“那汝帮吾想想,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住进这帝婿府?”
……
千里之外的漠北点苍山脚下。
主帅营帐中,男人急急忙忙拆开那封自帝都而来,累坏了四匹马才连夜传到漠北的皇帝密信——难道是猃狁一族拿了什么把柄去威胁祁隆?还是何处又起了水灾?霍乱,疫病?
男人眼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郁之色,浓密的睫毛却如蝶翅般轻扇,衬着桌上的笔纸墨砚,在风沙割面的点苍山,如一块上好的璞玉淡淡释放着温润的华光。
那点温润之色常让敌军放松警惕,直到头颅被提刀斩去时,才发觉男人眼中的冰寒与残忍。
信上的字显然很急,很震惊,都渗出了点点墨斑到信封上。
“尹将军,可是陛下有何启示?”
身后是一帮同样神色紧张的谋士。
他们本以为此次大捷,战事就此结束,不必再提心悬胆度日,然而,终究是刀剑无眼,战事无常啊。
看清了纸上的字字句句后,男人脸上的忧虑之色霎时褪去,恢复了冰寒。
他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
有一女子强闯帝婿府,自言在行军途中与他□□好,还怀上了他的亲生子嗣,现在想即刻住入府中?
真是荒谬 。
信中还说,今日安王也来朝陛下告状,说是那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强夺了安王的一个舞姬。
“皇姐夫若想续弦,同朕说一声不就得了?”
他眉头紧皱,愤然提笔:“子虚乌有,臣绝无续弦之意。”
还未回都,这麻烦事便一桩接一桩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