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死了

    晨起,李清荷小口小口地喝着面前那碗豆沙牛乳羹。

    “铛。”

    翡翠勺碰到了碗底,发出清脆响声。

    她咂了咂嘴,意犹未尽,“这就见底了?”

    放下碗,李清荷百无聊赖地叩着茶几——昨日幸好有清梦帮忙,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竟哭动了那帮人,把她接进了帝婿府,说是等秋末,帝婿凯旋归来,再做打算。

    “小姐,小姐!”

    房门被清梦急急忙忙推开,带来一阵馥郁的莲香。

    “怎么了?”

    “那莲花,莲花开了!”

    李清荷抬眼,往门外望过去,便看见门外聚满了人,“汝……你说那莲花池?”

    昨天她刚进来时就发现了,这帝婿府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莲花池,长方十尺,里面却只有五朵莲花。

    “我听嬷嬷们说,这府内的莲花是帝婿大人自小就养着的,十分重视,为了这莲花,帝婿大人好几回连性命都险些丢掉。这花四年才破壳,又四年才发芽,这两年一直是这花苞的模样,今早啊,这莲花却忽然盛放呢!”

    李清荷起身,由清梦扶着走出房外。

    然而房外人头攒动,都围着那莲花排成了一圈,连清梦都挤不进去。

    “快,东落,快备马,务必快马加鞭赶到点苍山,告诉帝婿大人,莲花已开!”

    “是,是!”

    因为实在挤不进去,李清荷也就站在外圈,远远瞧着那莲花,看着那几个嬷嬷手忙脚乱的。

    点苍山?

    这花有那么重要吗?

    从这里到点苍山,只凭马力,可得大半天。

    李清荷将手收到背后,在空中随意画了个圈,那朵朵莲花竟如有灵性一般,随着她的动作,花盘也在空中转了个圈。

    “小姐,这莲花怎么如此听您的话?”李清荷的动作没逃过清梦的眼睛,清梦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李清荷收回手,漫不经心地解释。

    “这江心莲里倾注了我的妖气,算我小半个分身。我一来,便兀自开了。”

    “分身?小姐,您在说什么?”

    沉吟片刻,李清荷叹息一声,“这莲花种子是我给出去的。十年前,我与这帝婿尹昭,原来有一段孽缘。”

    怪不得她听见“尹昭”这名字时,总觉得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原来这帝婿,便是当年那救了小雪豹的少年。

    她游历人间,与人结缘,与人散缘,缘来缘往,让她早已习惯了忘却。

    十年前在丞相府里痛哭的小小少年,如今已长成了一方顶天立地的卫国将军,她倒生出几分欣慰来。

    这江心莲有几分妖性,凡人是养不活的,尹昭竟能让这莲花破壳,看来母亲的密报果然没错。

    这尹昭身上肯定有半缕神脉,虽然还不知道这神脉来自何处,又有几分觉醒,不过他既有,把他渡化成神仙,肯定不是难事。

    若是渡他成仙,她功德必然大涨,也就不必受那轮回之苦了。

    “小姐,您是说,您与帝婿大人从前认识?”

    “没错,”李清荷朝清梦勾了勾手,“我与他的这段孽缘,我讲给你听,你且帮我辨一辨,如何?”

    ……

    “你说什么?”

    “小姐,清梦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帝婿大人这是恋慕您呀。”

    屋内,李清荷坐在金丝软榻上,如墨的黑发垂落在腰际,眸中冷冽如清泉。

    “怎么可能,”她缓缓伸了个懒腰,冲清梦笑了笑,“昨日你那假孕之法好用,你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打探回许多消息,你确实机灵,但这事,你肯定猜错了。”

    窗外,夜色已然笼下来,明月高悬,李清荷瞥了眼那月色,眉间微皱。

    “像您这样好的人,惹人恋慕,不是应该的吗?”

    清梦话音刚落,纷乱的马蹄声便打破了帝婿府的寂静。

    李清荷下榻,推窗看去,但见府门口那一骑黑马的剪影。

    男人下马很迅速,玄色的绣金罩袍因此微皱。罩袍宽大,华贵,却盖不住满是血污的里衣,显然那罩袍套得极匆忙。

    “恭贺大人回府!”

    “大人,您的眼睛——”

    李清荷临时住下的屋子就在那莲花池对面,离大门也近,大门口零零落落的对话便传了过来。

    透过窗子,李清荷将门口的情形看得很清楚。

    她静静望去,月色照亮了来人的面庞,棱角分明,双眼缠着纱布,有血不断地从眼眶里冒出来,直流到他的下颌。

    “将军,当务之急是医治眼伤!再不医治,您这双眼睛可要不得了!”

    团团的簇拥之中,男人却像没听到似的,松开缰绳,朝莲花池步去。他高大的身形在月色之下和他的声音一样,颤抖不已。

    “那莲花,当真开了?”

    李清荷很想知道,他现下眼睛看不见,是怎么骑的马?

    她没问,亦未出声,在窗边静静地看着。

    男人不仅拒绝了医治,还强硬地驱散所有仆从,兀自摸索到了那莲花池边。

    江心莲察觉到男人的靠近,愈发妖冶盛放。整座帝婿府都被那扑鼻的莲香浸透。

    “清梦,你说,我要不要出去?”

    “小姐,帝婿大人不治眼伤,如此风餐露宿地拼命赶回,一刻都不敢耽搁,不就是希冀着您会履约吗?待莲花盛放便是再见之时,如此真心,您忍心辜负吗?”

    李清荷懒懒抬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尹昭好生糊涂。

    他是要成仙之人,怎么能困囿于小情小爱?要是她能把尹昭的情脉也封住就好了。

    “他不会真的恋慕我吧?”李清荷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窗沿,低声呢喃。

    所有的仆从都遵命退去,整个庭院中,只剩尹昭萧索的背影。

    “罢了。”

    李清荷自窗沿无声无息地跃下,朝着尹昭的背影走去。

    一刻钟,两刻钟,又或者两个时辰?

    李清荷手边没有计时的东西。她只知道尹昭站了多久,她就站了多久。

    她实在熬不住了。

    风一吹,将庭院里的蔷薇花吹落不少,粉白的花瓣落下来,落到了尹昭的肩头。

    这男人宽肩窄腰,体态修长,长得不赖,权势又滔天,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何苦执着呢。

    “你是在等小姑射仙子吗?”

    微风中,李清荷的声音破开满池寂静,如一柄柔软的剑。

    “你是谁?”尹昭蓦地转过身,很快确定了李清荷的方向。

    “我也是妖。我知道你在等她。只可惜她早就魂飞魄散,不在人世了,”李清荷朝尹昭走近几步,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尚在流血的眼眶,“你不用等了,她死了,来不了的。”

    来不及反应,李清荷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已经被尹昭死死扼住了咽喉。

    “你到底是谁?”

    “我名唤李清荷——”

    “那个满嘴胡言乱语,说是怀了我子嗣的女人?谁许你擅出房门的?”

    李清荷唇线紧绷,很是不悦,“我那是权宜之计,不然我怎么入府,怎么通知你小姑射仙子的死讯。”

    她脖颈处的那只手,扼得愈发紧了。

    “你满嘴谎话,我不会信你!”

    “她是否银发红衣,脚戴银铃?你若不信,便去打听打听,那个妖怪不知道她死了?就算你把我掐死,她也不会死而复生……”

    几乎是一瞬之间,李清荷脖颈处的桎梏骤然消失了。

    尹昭的脸则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他的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惨笑一声,笑意十分苦涩。

    他看起来好像一堆碎成粉末的瓷片。

    李清荷不自觉屏住呼吸,怕自己一呼吸,他就跟着随风而去了。

    “她,她是何时故去的?”

    “去年,”李清荷又补了一句,“你也看开一些,生死无常,不必挂怀。”

    “是她让你来告诉我……她已故去吗?”

    “正是。”

    李清荷不忍再听下去。

    尹昭的声音已然抖得不成样子,他后面的字字句句全都被他压抑的呜咽声吞没。而他精心养护了整整十年的江心莲随之枯萎,淡紫色的花瓣纷纷变得枯黄,落在池水中,很快沉没。

    “这莲花已开,说明你们的缘分已尽。人与妖本就殊途,请节哀吧。”

    李清荷知道尹昭在莲花池边守了一整夜,她也一夜没睡,倒不是因为别的,是她翻来覆去大半夜,还想不出一个可以圆谎的说辞。

    一大早起来,清梦为她洗漱时,见她眼下青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她便将昨夜的事情对清梦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小姐,您可真狠得下心。”

    “狠?我是担心,若只是现出真身回绝他,他不肯放弃怎么办?还不如索性让他以为我死了。”

    李清荷挑了挑眉,舀了一勺桂花莲子羹往嘴里送——这每日送来的早膳,不仅美味,花样也不少。

    她刚咽下一口,宋嬷嬷就来敲了她房门。宋嬷嬷是这府里资历最老的嬷嬷,是帝婿的奶娘,亦当了十年的总管事。

    “何事?”

    “李小姐晨安。帝婿大人想邀您共进早膳。”

    “我已经吃过早膳了,就不去了。”李清荷还没想出什么合理的说辞,总有些心虚。

    “大人说,若是小姐用过早膳了,那便共进午膳,再不济,便晚膳。”

    隔着门板,李清荷头疼得连那香香甜甜的莲子羹都吃不下了,有气无力地应了声,“那便,午膳吧。”

    在房内磨磨蹭蹭到了正午,李清荷实在躲不过去,眼一闭,心一横,跨进了主屋。

    主屋内,双眸依旧缠着纱布的男人被午后疏落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线,薄唇轻抿,面色疏离。

    “李小姐,我们聊聊。”

    “聊什么?”

    “你是谁,从何来,到何处去。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与小姑射仙子何时认识的,小姑射仙子又为什么偏偏选你传话。小姑射仙子是怎么死的,寿终正寝,仇杀,情杀?还有——”

    尹昭顿了顿,眼底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悲哀。

    “她是如何,形容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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