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雪秀山，兽嚎遍野，灌木丛生，尹昭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避开白天皇子们为了围猎而布下的捕兽夹。

    山坡太陡，他身上单薄的寝衣都被露水沾湿，连带着他额头也沁出细密的汗。

    他低头去察看怀中的小雪豹——那只小雪豹初被他从三皇子的猎物笼中救出来时，还咬了他一口，现下知他没恶意，在他怀中竟眠得安详。

    已是三更天，众人都在帐中歇息，侍卫们也只在山下，暂时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待他把这小雪豹送回去，再原路下山，回丞相府的帐内假寐就好。

    小小少年便这样认真地想着，挽起衣袖，朝坡上爬去。

    不知为何，四周明明没人，他却听见了声声不怀好意的低语，从四面八方的山巅处传来。

    “哈哈，好久不见气味如此香甜的人类了！肯定比山下的那些好吃多了！”

    “哟，这是哪里来的小玩物，竟送上门来。”

    “这样，你们吃胳膊和腿，我只要他的脑袋就好。”

    那低语在鬼影重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骇人，怀中的小雪豹登时就窜进了灌丛，不见身影。

    尹昭立刻转身，要往山下跑去，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他只好奋力挣扎，一张小脸如纸般苍白，他大喊出声:“何人在此！快放开我！”

    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但见一团团的黑雾从周身冒出来，五张空白的人脸将他团团包围，似乎在打量他血肉的新鲜与否。

    尹昭心下一沉——他们不是人，而是，而是妖！

    那些在志怪故事里才出现的邪祟之物，竟真的会出现在眼前……

    几分凄然自心底升起，来不及挣扎，他已经被扼住了咽喉，堪堪窒息。

    那五只妖怪有五张空白的脸，肌肤因为没有五官而异常平滑，他却也能察觉到对方笑得狰狞，将他扼得越来越紧。

    就在他绝望闭眼之际，他听见了一阵清越的银铃声。

    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

    远处的树下忽然出现一抹艳红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女。

    李清荷身姿窈窕，眸如黑玉，却漠然冷傲，着一身红，红色绣鞋，红色披风，红色百褶绣裙，皮嫩腰纤，像一只赤色蝴蝶在人心尖上摇曳穿行。

    最惹眼的地方，是她那满头的银发，皎洁的月辉洒落下来，将她整个身子覆盖。她的发铺散开来，正如满树梨花，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银白。

    在她身后，一轮上弦月高高地挂起，静静地照拂着少女的身影。

    月影之下，她细嫩的脚踝上牵着一根银铃铛，随她的行走而一步一声，在山谷中悠然回响。

    “快，快跑——”

    尹昭窒息得快要脱力，却还是对那凭空出现的少女大喊出声，希冀那少女不要同他一样落入妖物之手。

    然而她看起来仿若天真烂漫到了极致，对眼前的无脸妖物视若无睹，只好奇地看着尹昭。

    尹昭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只妖怪逸出一道恶臭的黑雾，朝那红衣少女而去。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脱口而出:

    “你们，你们若吃了我，便不要再动她！”

    少年的嗓音清澈，几乎把夜空破开一个口子，却惹来了一阵笑。

    尹昭起初以为是那无脸妖怪的笑声，随着那笑声愈发清晰，他才听出，是那少女在笑。

    但见她慵懒地背靠一棵无名树，素白的玉手支着头,三千银白的发丝顺腰际流泻而下，竟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那笑意在她稚嫩的面庞上，如水波纹，缓缓地漾开来。

    笑如银铃，却不见底，反而让人感到一阵无形的压迫。

    团团黑雾朝她飞射而去，她却连眼都不眨。

    “不自量力的东西。”

    仅仅一瞬，那少女的指尖便释放出了大量幽蓝的火焰，将整个山腰映照得宛如白昼。

    那火焰堪堪擦过尹昭的鼻尖，伴随着恐怖的嚎叫，那无脸妖怪被蓝色火焰包围，顷刻间，无脸妖怪的人脸便在火中扭曲，熔化，一滴滴地淌下来，最后化成一团黑烟，散在了风中。

    从头到尾，她连一根发丝都未动。

    李清荷噙着那不屑的笑，缓缓走到尹昭身边。

    尹昭因猛然失了桎梏，而脱力倒在地上，寝衣半褪，露出他半个雪白肩膀，她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将尹昭看得有些脸红。

    “汝不怕吾？”

    那少女看着年岁小，用词倒老派。

    尹昭小声地回答道，“你救了我，我想，你是个好人。”

    李清荷又一声轻笑，用指尖把尹昭的衣服拨回原处。

    “吾未曾见过这般漂亮的人类。按人类的年纪，汝应该才十三四岁，吾猜得可对？”

    她俯下身的时候，一只毛茸茸的活物从袖间钻出来，往尹昭的怀里蹭。

    “是，”尹昭狼狈地爬起来，看见是那小雪豹，不由得灿然一笑，抚了抚小雪豹的皮毛，又认认真真作了个揖，“在下帝都尹昭，年方十三，家在城西。实在是多谢姑娘，在下才能捡回一条性命。”

    “是这雪豹妖引吾前往，汝才能得救。”

    尹昭回想起那无脸妖怪被烧成灰烬的场景，纤长的眼睫颤了颤，他抬起眼，轻声问道:

    “姑娘，也是妖吗？”

    李清荷并未回答他，眼眸如琉璃般冰凉，视线掠过了那小雪豹再落在他身上，幽深的眼底翻涌着锋利的寒光。

    “虞母，幼子已然找到，以后不许再来戚忝打扰吾午寐。”

    李清荷话音刚落，一头母雪豹从山顶处的岩石一跃而下，一口叼走了尹昭怀中的小雪豹。

    那母雪豹虽体型娇小，却也比尹昭要大上不少，尹昭只能仰望这雪白皮毛的凶猛兽类。

    “小姑射仙子果然不同凡响，妖后若知道您今日又行善积德，定会高兴。”被称作虞母的母雪豹对那少女似乎十分尊敬。

    “难道……难道你是神仙？”尹昭清晰地听见那母雪豹称少女为小姑射仙子，心中惊喜。

    “汝言差矣，吾乃蛇妖。”

    少女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悦，红唇轻启，声音挟霜带雪，“吾母乃上古十大灵妖之首，姑射仙子，因此多称吾为小姑射，如此罢了。”

    山岗上狂风阵阵，尹昭身上瓷白的肌肤被寒风刮得发红，让少女难以移开视线的，是尹昭那对不知何时已含泪的眼。

    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哭起来是不带声音的，红着眼睛，噙着泪，那泪将落不落，就在眼眶中打转，被忽然明亮起来的月光映得闪烁如星。

    “汝，哭什么？”

    少女皱起眉头，看着尹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手还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衣袖。

    “妖怪……也有神通的，仙子既能击退刚刚那无脸妖怪，想必神通广大，你……你能救救我娘亲吗？”

    ……

    夜半。

    雪豹驮着尹昭与少女在山间疾速奔驰，只听得耳边的风猎猎作响——因人类不适应妖类的瞬行术，只能让虞母驮着他们走了。

    幸好，雪秀山在帝都城东，从城东到城西，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到了丞相府。

    因夜深，纵是雪豹在街上现身也无什么人瞧见，一到门前，虞母便带着幼子化作一团白雾，消失不见了。

    “我娘亲是自去年秋天起长咳不止的，只能卧在家中，虚弱不已。我听说雪秀山上有熹熹草，取之可解百病，我才同他们一起来围猎。只可惜，我并没有找到熹熹草。”

    尹昭一面走着，一面解释。

    “熹熹草？吾并未听过那种东西，”少女一袭红衣，与满头白发相映衬，在夜色中十分妖媚，她拈着手中的那只帕子，看向尹昭的时候，眼中多了几分同情。

    那只帕子是尹昭母亲所绣，她能凭借上面沾染的气息追溯对方的体征。

    那气息微弱，如残烛般渐渐熄灭，这少年的母亲，怕是……已没了气息。

    “汝母现在何处？”她把帕子还给尹昭，尹昭接过帕子，将帕子仔仔细细地叠好，才收进袖间。

    “就在紫藤轩，你且随我来。”

    步入府中，她才发觉这丞相府竟如此破败。偌大的楼阁，竟没几个丫鬟，西边的花园更是杂草横生，无人修剪。

    “父亲向来清廉，不从商，不吞利，又连年救灾，这些年，为了母亲的病，家产已尽皆变卖，勉强维持而已。”

    “不过，我相信一切总能好起来的。仙子，我知天下没有免费的买卖，即使你要我的性命，只要能救母亲，也无妨的。”

    尹昭走路很轻，怕惊扰到睡梦中的人。

    入秋的夜，已有些凉了，他的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仿佛要同那飞卷的梧桐叶一同飞走。

    少女咬了咬唇，饶是她看惯了三百年人世间悲欢离合，也忍不住低头一声长叹。

    “吾要汝的性命作甚。”

    她就在轩外站定，并不随尹昭一同进去。

    有个老嬷嬷哭着从最里侧的房间出来，在对尹昭说些什么。

    尹昭背对着她，离她不过十步远。

    少年那原本挺直的背脊，忽然就塌了。

    秋风萧瑟，尹昭容色哀绝，如碎裂在地的白瓷，不一会儿，恸哭声起，如幼兽支离破碎的哀鸣。

    少女默默地听着。

    她原本只想看着他进门便走，毕竟治病她还能靠妖力试试，让死人起死回生，已超出了她的能力所限。她却终究还是没走。

    “吾并不能令死人复生，却能替汝拦下魂魄，汝与汝母好好告别吧。”

    她伸手，默念咒语，但见半空中渐渐出现一个紫衣女子，神色哀楚，四肢因为久卧病榻而十分消瘦。

    女人的脸虽已见岁月的痕迹，却并不苍老，纱裙素白，腰间系了一个淡雅的结，发上毫无饰物，只随意地束起来，如绸缎般光华流泻。

    “昭儿。”

    “娘亲，娘亲！”

    李氏现身后，便如寻常母子一般，笑着对少年张开了怀抱。

    然而死人魂魄不过一缕残烟，任凭少年如何触碰，都无法碰到母亲的臂弯。

    “昭儿，我本想着能支持到你围猎归来，娘亲也想看看我的昭儿策马回府的模样，可是娘亲实在坚持不住了，昭儿，你若要怪，便怪娘亲吧。”

    “我走后，你父亲的话你不必全听，昭儿，家国的担子那样重，你不必事事都尽善尽美，苛责自己。我的昭儿啊，在娘亲心里，你已经是这天下最出挑的儿郎。”

    “昭儿，娘亲……娘亲真想看着你娶妻生子，想看着你长大。”

    少女在一旁不发一言，默默看着尹昭与魂魄诀别，回想起来路上尹昭欣喜的笑颜，难免心酸。

    尹昭的呼喊到后来多半带着哭腔，拼命去捉残魂的衣袖，却一次又一次落了空。

    偌大的丞相府，并不点上几盏灯，四周黑漆漆的，天地苍穹之间，万物寂静，仿佛也蕴藏着巨大的悲哀与凄楚。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濡湿了他的衣襟。

    “哗。”

    是少女变出一件素白的狐皮大氅，想了想，终归是为尹昭披上了。

    狐皮大氅大了些，有小半拖在了地上，却异常温暖。

    “汝母良善，很快就能往生，去新一世轮回了。”

    “我娘亲轮回之后，还会做我的娘亲吗？”

    少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实话道，“轮回之后，不会再与前世之人有瓜葛。”

    尹昭有片刻沉默，随后缓缓出声。

    “那真是……太好了。”他抓紧了身上的狐皮大氅，垂下眼睛。

    “是昭儿无用，才让娘亲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娘亲……一定能去个好人家。”

    暗夜中，少女一抬手，以妖火点亮了府中所有的琉璃灯盏，一时间整个丞相府火树银花，千灯照耀，将尹昭的脸生生映出几分暖意来。

    灯火辉煌中，她再一抬手，尹昭的脚边便多了数排金元宝。

    她知道尹昭在哭，整张脸埋在大氅里，就能将哭声藏得严严实实。

    草木凝霜，空气中的寒气似乎都凝固了，让少女都觉得有些冻手。

    她伸手，抚上少年的背，借此窥探其命途——竟是数不清的坎坷多舛。

    就在明晚，一场大雪突如其来，他将继续失去父亲。

    这场浩瀚的雪，在他的生命中，要落十年。

    小小的少年要担起整个丞相府，踏入黑暗的官场，未来又要担起一整个国家，独自面对战场的腥风血雨。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

    母亲已警告过她多次，凡人的命格，绝不可插手半分。

    “吾会再来看汝的。”夜风吹起她飘飞的发丝，她轻声道。

    “什么时候？”尹昭眸光破碎，抬头去看她。

    一道幽蓝的光流划过，少女掌心出现五颗莲花种子。

    “吾爱莲花，等这江心莲盛开，便是汝与吾再见之时。”

    不等尹昭回过神来，银发妖娆的少女妖姬已消失在他眼前，只空留手心那五颗种子，在暗夜中闪着幽幽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