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绘篇9

    众侍女将她拥回房里,又退了出去。

    对权力的贪念,对钱财的欲望,皆是人族会亲手埋下的祸端。卷进此祸之中,舒绘越发明白祖母所言:只要亲人在,无须大富大贵,平平淡淡此生便好。

    日落西山,晚霞映空,没有得到肯定之言,不知唐玖的安危将会如何,她的心神一刻也定不下来,假装悲恸闭门,后脚翻窗而出,企图一路跑到院外。

    半路惊动了暗处侍从,几个人影步步紧追,她浑身上下都在使劲,却只能停在院门喘着粗气。

    远远张目,昏暗吞噬霞空,平日无人的书阁却亮了灯,是那个男人回来了?

    她笑而转步,装腔喝止侍从:“放肆!谁敢阻拦本宫!”

    “小的不敢冒犯娘娘,只是殿下有令在先!”

    “本宫有事找殿下,谁再敢跟来,休怪本宫无情!”

    如是变了个人的王妃,几个侍从面面相觑,退了几步,不敢紧随其后。

    曾经受权贵压迫,如今有权欺压别人,舒绘不会迷恋,只是觉得悲哀。

    半路,陈叔关门相迎,朝她恭敬抬了抬手:“殿下将如娘娘所愿,还望娘娘信守诺言,双方相安无事直至和离。”

    她轻轻颔首,望向书阁的幽亮,肃声问道:“殿下回府了?”

    “殿下还在王宫,我忘熄灯了,这就…”陈叔顺口撒了慌。

    “是吗?”舒绘轻声质疑,跑了几步作势欲闯。

    陈叔步步紧拦,急言道:“娘娘,娘娘,殿下为此事连夜赶回王城,今日又奔波了数回,这才刚刚歇下,一个时辰后又要入宫,您就让他眯个眼罢!”

    闻言,她抬起的手悬下,收回了敲门的手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像是要守株待兔,陈叔劝不开,只好守在旁侧。

    他未压制语调,像是故意提醒屋内的人。

    捅开一个纱窗小洞,双华眯眼而视,门外端坐的背影,身量纤纤细细,盘发缠绕间,有几分莫名熟悉之感,他绞尽脑汁去回忆,忆不起何时见过这个背影。

    下一瞬,他骇然瞠目,退离了门口,赶忙回到溪岚身侧。

    溪岚恰好停笔,听着慌乱的步子,有些微烦躁,压低了声音:“双华,你做贼心虚呢?”

    “殿下,你快去看看!”双华抑制激动的语气,撑着案桌凑得极近。

    单指推开这颗脑袋,他满眼嫌弃而问:“看什么?”

    双华不答,上手又推又拉,此举惹人心烦,但怕不小心惊扰外面的那个女人,溪岚只好顺了双华的意。

    昏光几许,顺着小洞望去,只一眼,又是满目惊色,影影绰绰与记忆重合,一样的纤瘦之姿,一样的弱不禁风,那时第一次拥她入怀,便想永远为她挡下风雨。

    稍稍偏开视线,无味杂陈哽在喉中,手不知不觉搭在门把上,只要轻轻一拉开门,女子便会回头,他即可探知四年不见的心上人是不是就在眼前。

    但他知道这不可能是她,这是唐国公府的大小姐,是父王执意赐婚的端王妃!

    他退了一步,极其失落转身,朝双华微微摇头:“绝不可能是她。”

    “果然不是吗?”双华亦是失落,随后步回案桌前,闷闷出声:“殿下,若如老旧的戏本所言,舒姑娘机缘巧合之下替嫁进了王府,你们名正言顺厮守多好啊。”

    “你给我少看点戏本,人生可不是儿戏!”

    给亲笔信收了尾,溪岚递给了双华:“送去长公主府,她一同出面的胜算最大。”

    “殿下,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救她,她要是因此死了,等你找到舒姑娘,不就可以直接成亲了?”

    不用费尽心思和离,只须跟舒姑娘解释一二。

    “双华,若将你困在府中两年,你可会毫无怨言?”

    依双华的性子,何止是有几句怨言?恨不得日夜都骂上几十句!而那个女人,两年来,除了偶尔闹着要去萤屿城赏景外,几乎就只是待在院里打发闲暇。

    “原本将她困在此处,就是我愧对她在先,能力所及之处,我不会见死不救,此婚日后想办法和离了便是。何况,世间轮回讲究因果,我尽量做些善事,就当是为我们的余生相守积福了。”

    “可找不到人还是徒劳,万一舒姑娘过两月就嫁人了呢?你独自积个什么福?怕不是给将来的自己添堵!”

    一记眼刀扫了过来。

    双华清了清喉,步步后退,一改方才的嘴欠:“殿下忙了一个日夜,定是困乏不堪,请殿下稍作歇息,我这就去送信!”

    溪岚一边解开外袍,一边往书阁二楼走,上面有张方便假寐的榻。

    双华踩着椅子,意欲翻窗而走,但“砰——”的一声,是后脚勾到瓷瓶,窗台处的瓷器接连倒下,刚到二楼的溪岚无奈咬了下牙,拽着外袍速速翻下了二楼。

    “娘娘,许是殿下醒了,我先去瞧瞧!”

    门外这道响亮的声音盖过了女声的“让开!”

    两人僵持之间,溪岚追上了逃之夭夭的双华,愠怒也冲散了困意:“你小子跟我有什么怨?怪我不许你胡言乱语?”

    他本来是可以阖下眼的,却因他一脚给毁了!

    “我不是故意的,是脚不听使唤!”他深感愧歉,又因殿下幽怨的眼神有几分好笑,努力抑制嘴角:“殿下就在马车上凑合一下罢。”

    真好意思开口。

    昨夜他东奔西走拦截,而他在马车里呼呼大睡至天明。

    舒绘推开门时,屋里没有一个人影,沿着阁内的书架仔细查探,只见最里侧的窗台处,一地碎裂的瓷片,无疑是端王翻窗跑了的痕迹。

    她正欲探身出窗台,陈叔抢先一步上前,对着那堆碎片,哭丧着脸:“这…这可都是值钱的宝贝!可惜了!”

    转身上了二楼,榻上的被褥平整无皱,并不像是躺过人的样子。

    如此避她如蛇蝎。

    “罢了,不谈就不谈。”她喃喃自语。

    只要能救下唐玖,什么都好商量!

    马车停在长公主府侧门,近两个时辰没有挪动,双华掀开车帘,轻声叫醒溪岚,而他刚动了动身子,溪欢便上了马车,坐在另一侧。

    双华留在外边赶马。

    “二哥继续睡罢,到了我再叫你。”

    溪岚笑:“待会还要跟父王争辩,现在刚好醒醒神。”

    “不用跟他费口舌。”溪欢一脸平静。

    “?”溪岚稍显困惑,微微撩开帘角,不是前往王宫的主道,他旋即反应过来,惊道:“不经父王允许,直接去大牢捞人?”

    她点点头:“后果我一人来承担,父王不会迁怒于谁的。”

    “不行,立马回去!”

    溪岚欲叫双华掉头,溪欢又是一语惊人:“二哥,宋征没死。”

    他惊诧回头,将话语咽了回去。

    “父王作为云津的王,他有责任维护云津的安定,力图百姓安居乐业,我们几个子女的小情小爱,自然是可以为此牺牲。他对我们怀有愧意,会遂了我的愿留下宋征,得知你对二嫂日久生情,他又毫不犹豫下了赦令。”

    日久生情是他为了保她而撒的慌,当时确实没想到父王会那么快同意。

    “唐玖不一样,她只是她妹妹,父王不会……”

    “二哥!”她打断了他。

    “父王连骁勇善战的宋征都能留下,我带走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他知道了,顶多关我几个月的禁闭。而二嫂许是怕你为难,不敢要你多保几个人,她只要妹妹这个念想,如果你断了她的念想,你叫她怎么活?你们如何相守余生?”

    她顿然强忍泪水,又补了一问:“是要赴我和宋征的后尘?明明不是生死相隔,又明知对方在何处,却一面也见不得!”

    这也是她愿意帮忙的原因所在。

    声声直逼心弦,溪岚感觉有几分羞愧,一个谎言却叫她思虑至此,但此言又这般映照过往,之前他知道舒绘在何处,但始终不敢见一面,最后她离开故乡,他怎么也找不到她。

    稍稍沉默,他只道:“多谢相助。”

    到了大牢外,溪欢制止溪岚出面,可她也没带一个侍女,叫她带双华进去,她也不带,独自以身份来威胁众人。

    没有多久,溪欢出来,几个狱卒抬着一位姑娘直接到了马车前,双华下来搀扶姑娘上轿,溪岚见此,不禁蹙眉而问:“你们动了私刑?”

    没有明显的红痕或血腥味,但唐姑娘昏迷不醒,很是虚弱不堪的模样。

    吓得狱卒直接跪下:“殿下,小的冤枉啊!”

    “你们先回去罢,我来解释。”

    溪欢将几锭金子递给他们,轻声道了句多谢。

    狱卒们迟疑收下,朝他们拜了几拜,箭步如飞回到了牢里。

    唐玖无意识瘫倒在溪欢身上,车轱辘吱扭作响,飞驰驶向端王府。

    “方才我叫他们做戏,假装要提这位姑娘出来行刑。起初我也以为他们动了私刑,毕竟当年死伤无数,谁能轻易咽下那口气?不过他们并没有动手,是她哭喊了一天一夜,说里面有人不是唐家人,不该受此祸端牵连。”

    “此事有几分真?”

    “大抵是假的,唐家大祸临头,定是想多留些血脉。”

    她没有见过唐家人,猜测是小姑娘的同龄亲人罢。

    他们尚未回到端王府,王宫就收到了消息,总管小心翼翼道完,又随口一问:“王上,可否要派人去端王府把人抓回来?”

    “罢了,难得她肯出门,就当散散心罢。”

    明显还是偏心于溪欢。

    几息后,王上莫名开口。

    “恭王洒脱不羁,不是继位之选,而欢儿心系宋征,不肯多看他人一眼,若是继了位,定不会纳王夫育子嗣,两年前寡人以为唐家本分,日后可与九黎叶家一道成为端王继位的后盾,谁知唐逸竟是个奸佞贼人,岚儿还爱上了他女儿!唉,都是寡人亲手推他进的火坑!”

    平淡的语气越发愤懑,最后开始愤愤捶桌,总管声声安抚:“王上消消气。您正值壮年,何须现在就开始为继位之事操心?”

    “云津大势已去,意外总是防不胜防,寡人不愿云津毁在手上,亦不愿毁在儿女手里,无端端留下千古骂名!”

    “云津自有神仙庇佑,当前上下安定,王上无须多虑。”

    王上叹声离开王座,边向寝殿走去,边命令道:“去大牢走一趟,封好他们的嘴,谁敢泄露一句,就安个罪名杀了!”

    总管应声而去。

    王上独自出了屋檐,抬头仰面而望,王宫上空若隐若现的福泽之气,稀薄如错觉,与幼时所见的,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世人虎视眈眈,云津将亡未亡。

    落寞的身影渐入黑暗之中,他不知哪一步是对错,只知暗箭难防,防不住就是灭亡,企图在屠杀之间,留一丝宽恕,以求子女无忧安康。

    端王府侧门,侍女扶唐玖入府后,小厮连夜去医馆找大夫。

    而溪岚送了溪欢回府后,留在厢里迟迟不下马,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殿下,回萤屿城王府还是九黎叶家?”

    “稍等片刻。”他晃过神来,压不住心底的犹豫,不由问出声:“双华,我不知该不该留下跟那个女人谈谈,好像不谈此事,我余生都会后悔。”

    “为何会后悔?殿下不是顺了她的意,救下她的妹妹了吗?”

    是啊,为何?他思虑不明,漠然沉声道:“回九黎继续找人。就算以后舒绘嫁了人,我也要找到她,看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

    鞭子落在马身,驱动马车疾驰。

    “如果男人待她不好,殿下不会强夺他妻罢?”

    “若她愿意跟我走,声名又算得了什么!我愿将世间一切双手奉上!”

    有人的执念病入膏肓。

    半个天井之隔,几道人声细细碎碎,脚步声来往不休,舒绘惊醒梳理仪容,下一瞬,迫不及待闯进了西厢房,目光穿过人影,步步靠近床榻。

    “娘娘醒了?是不是我们吵醒了娘娘?”陈叔迎了上来。

    舒绘摇摇头:“我妹妹可是受了重伤?”

    大夫恭敬起身,作辑拜了拜:“回娘娘,小姐并无大碍,只是咽喉撕裂得严重,静养几日便好。”

    “咽喉怎会伤得如此严重?是不是用刑了?”

    “人族的咽喉向来脆弱,一旦惊吓过度便会如此,娘娘不必过分担心。”

    舒绘坐在榻边,掖了掖被角,头也没有回:“有劳大夫了。”

    陈叔开始引大夫离开,缓缓合上了房门。

    窗外天明,许是梦见行刑的血腥,唐玖蓦然低泣呓语,听不清她在呜咽什么。

    舒绘醒后没有丝毫困意,在烛台下翻了翻书籍,及时发现了她的异样,急步回到榻前紧握她的手安抚:“别怕,舒绘姐姐在,以后有我陪着你。”

    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真的没事,没有人敢欺负你!”

    擅自求人救了她,余生几十年要隐名埋姓,在死去的亲人中独活,知道对她来说甚是残忍,但舒绘没有办法见死不救。

    知道唐国公府将不复存在,亲人性命不再受此威胁时,在坦白身份离开王府和借此身份救下唐玖之间,她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值得吗?她觉得值得。

    人族的死亡意味着此生缘尽,还会毁掉唐玖多年来的志向,那时她说过她向往传闻中的传奇人物,立志像舒绘祖母般活成新一代传奇。

    一切还在初始,余生有无数可能。

    在唐玖昏迷的三日里,她时而痛苦挣扎,时而崩溃大哭,舒绘每回给她喂药都会遽然停手,自责的同时又下意识觉得活着就好。

    刚刚入夜,今年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一阵奇怪的寒风,撞开了西厢房的门,冷冷侵袭身上的温暖,舒绘披上了外袍,不知不觉间,她竟在王城过了两个冬。

    两年没有看过阿娘的面容,也没有听过妹妹的笑语。回不去故土,但或许可以找个借口,让唐玖把阿娘和缘儿带进来,她们就可以在此相聚了。

    陈叔迈过门槛时,蓦然悬住步子,只因舒绘哭得两眼通红,轻声落步,往后摆手示意侍女停下,他无声放置一道道糕点,离去前禁不住开口:“娘娘,节哀。”

    行刑结束了,云津再无唐国公府。

    她却轻笑一声:“陈叔,给我找一坛酒。”

    陈叔去而复返,双手放下酒坛,替她满上了一杯,多嘴提了句:“知道娘娘没有胃口,但多少吃两口。”

    以为她是悲愤不食。

    她也不解释:“多谢陈叔。今夜撤走外面的人罢,我想独自待一会。”

    “喏。”

    寒风从缝钻进来,酒水一杯杯洒在地上,以敬唐家即将转生的亡灵。

    “听说背负罪孽之魂,要经受炼狱多年的折磨,唐夫人,唐大小姐,不知你们在冥府的罪罚是多少年呢?”

    人性本恶,哪怕听闻冥府会以前世罪孽来判决,还是有人敢一而再作恶。

    舒绘吃一口糕点,举杯小饮了一口酒,便盖上了酒坛,步至药壶旁倒药汤,里间响起仓促的咳嗽声,她连忙捧着药碗过去。

    “唐玖,你终于醒了,可还有不适?”

    唐玖满眼诧异,泪水瞬息汹涌:“舒绘姐姐?”

    她一把拽住了舒绘的臂弯:“舒绘姐姐,是不是王上赦免了唐家?”

    “唐家没了,请你节哀。”

    她的双手无力滑下,唇瓣静默一张一合,余下之言道不出,只是一直痛哭抽泣。

    悲痛稍稍平息,舒绘替她拭泪。

    “唐玖,唐家毁了我们家的宁静,整个唐府里只有你值得我救,你可以怪我心狠,但你要活下来,去实现你的抱负。”

    她却跪下磕头:“舒绘姐姐,你杀了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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