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绘篇10

    “唐玖,你在说什么傻话?”

    脑袋嗡嗡作响,不好的念头速速侵占唯一的期盼,她两唇颤抖嗫嚅,久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不信。却不敢直视分毫,一步步退离床榻,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

    张口就是要她杀了她,在世上惟有一个可能。

    唐玖呜呜嚎哭,连磕几个头后停下,满眼悔恨:“对不起,舒绘姐姐,我错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舒绘成婚后的第三个月,唐玖远赴萤屿城,数回在端王府外被拦下,理由皆是王妃有事在忙,吩咐不见任何人。

    她不相信,舒绘姐姐怎么可能不见她?

    当下便揣测,是因何事而耽误了行程,而舒绘还留在王城里,怕与王命相违,端王悄悄瞒下了踪迹。

    舒母和舒缘贴心送她上船返程,她心血来潮开口:“舒姨,缘儿妹妹,不如你们随我去王城罢?我们去找舒绘姐姐,我顺道带你们见识一下王城的繁荣,不然一生都待在萤屿城多无趣啊。”

    “我们…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她们没有办法拒绝,四个月见不到舒绘,她未能如期回萤屿城,怕她在王城出了什么意外。

    “不麻烦的,舒绘姐姐肯定也很想快点见到你们!”

    匆匆收拾行囊同行,踏进王城逛了两日,去端王府又被告知王妃在萤屿城,三人疑惑不解之余,唐夫人发现了她们的行踪,说是邀她们上唐国公府喝口茶,了却之前的些微恩怨。

    信以为真,她们去唐府赴约,结果被困在偏院,唐夫人企图再以亲人性命逼迫舒绘,让她悄然把嫁妆全数归还。但两处府邸求见都不成,迟迟寻不到机会,她们就一直在偏院住下。后来,唐国公数罪暴露,牵连唐家上下几十口人,王军将舒氏母女一并押进大牢听候发落。

    最后的那句话,如是锋刃划开一道口子,反复挖凿舒绘的心窝,五脏六腑恍如撕碎,每吸一口气,每呼一口气,都是绞痛的窒塞。她面如死灰瘫坐在地,涕泪抽抽搭搭纵横。

    “在大牢里,无论我怎么解释她们不是唐家人,但就是没有人信我,舒绘姐姐,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带她们来的!”

    “我救了你,你却告诉我,我娘和妹妹皆因你而死?唐玖,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家何时欠你们唐家的!”

    她完全丧失了理智,低吼咆哮捶地,捶得双手都是血。

    “对不起,舒绘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住嘴!不许你再叫这个名字!”

    两声抽噎交叠,远离的纤影奋力快速移动,幽暗中尖光借烛火发亮,手起刀落而下。

    “唐玖,我恨你,我永生永世不会原谅你!”

    刺穿的却是她自己的手掌,又转瞬拔出,锒铛掷地。

    唐玖泣不成声,越哭越凶,不敢再叫那声姐姐,手忙脚乱欲看她的伤势,又被她一把甩开,只知她的手还在流血,只知她的满腔恨意。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唐玖,我杀不了你,我们就此一刀两断!”

    原以为相遇是此生的幸事,结果她最珍视的亲人因她而死。

    厢门大敞,刺骨冷风簌簌乱吹,血珠无声融于雪中,手上渐生一层冰霜,又冷又痛的知觉,都是她独活于世的证据。

    浑身渐渐无力,她腿软跌倒,跪在雪地里,声声啜泣溢向四周,如是在求阿娘和妹妹原谅,如果她知道她们在唐家,只要她知道,她就一定会拼尽全力救她们,可偏偏她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救了害死她们的人!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此生会是这样的,难道前世的她曾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漫天飞雪飘飘,寒风凛冽刮着脸庞,身心巨痛持续淹没,她捂着生疼的胸膛,几近背过气去,任身子横倒在雪地,绝了活下去的念头。

    薄雾蒙蒙不见月,听令撤出此院的暗从,隐隐闻远处有争吵,但听不清所言何事,后来,凄厉哭声从王妃的院子传出。

    十几个人涌过来:“娘娘,娘娘。”

    有人将她抱起,她不想让人救她,可是无力推开,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个自从离开萤屿城就反复在做的梦。

    门前河水汤汤,那两间不大的屋子,侧边的伙房阵阵香味逸出,阿娘在翻炒菜肴,妹妹在放柴火,一个不经意抬头,她们对着她笑。

    “绘儿回来了。”

    “阿姐快过来。”

    三个人相拥在一起,说不尽往事,全是笑语盈盈,陪伴她度过了几百个日夜。

    这一回的梦,大雾挡住她的去路,她怎么也靠近不了,人影全无,虚空有余音绕梁,却不再是笑声,而是她们惧怕的哭音与求饶。

    也在求她救她们。可一转眼,只见她救的是害她们的人,舒母问她为何这样,舒缘问她是不是不要她们做家人了。

    “不是这样的…我…”

    她痛哭挣扎,却挽回不了她们,也得不到她们的原谅。

    端王府上下,只知王妃与那位姑娘吵了一架,当夜众人隔得远,听不清楚内容,猜测是因唐家被抄家的消息,王妃表面上假装不在乎,实际上是痛不欲生。

    半个月后,舒绘辗转清醒,侍女欣喜叫来陈管家。

    她沉思许久才开口:“陈叔,我带来的嫁妆可否折成银两或金两票据?”

    “我这就派人去清点,不过容我多问一句,不知娘娘作何用途?可否须我为娘娘安排一二?”

    这两年,陈叔在信中时不时会提几句她的消息,但没有任何回音,前几日溪岚破天荒回了她的部分,道是王妃欲离即离,不可阻拦,一切后果他来承担。

    可惜她的意识浑沌不清,察觉不到深一层意思。

    又缓缓阖眼,冷冷压去虚弱气息:“将那些票据全给她,派人悄悄护送她离开王城,她的一切,往后都与端王府不相干!”

    话里的她自然是指唐玖。

    陈叔微惊,还是应了声:“不如让小青伺候娘娘用膳罢?”

    她摇头拒绝,腹中饥肠翻涌,但她没有半点胃口。

    或许是小青给她喂了流食,又有药汤吊了半个月,如此苟延残喘又有何用?终究是害死亲人后的独活!

    陈叔退了出去。

    片刻后,舒绘起了身,小青连忙为她披上衣袍,欲随后出门。

    “小青你在屋里等着。”

    小青听话停下。

    她独自穿过雪地,止步在西厢房,屈指敲了敲门,也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背过身来,微微仰头,抑制住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屋里的唐玖,只见若隐若现的影子,双方一时无言,知道来者是谁,她下榻疾步靠近,门外恰好传来那句哽咽:“唐玖,你给我好好活着,余生都背负害死我全家的罪孽活着!”

    含泪点了点头,想回句话,又哑然失声,她没有资格叫她。只是开了门,呆呆目送背影渐行渐远,见她转了步,惊于那张苍白的侧脸,心中的悔恨更深。

    可笑的是,她们之间从相遇至分离,一切都是源于唐家的罪恶,她作为加害者之一,哪有资格劝她。

    夜里大雪稍停,马车遁入黑夜,这是她们此生最后一面。

    这年冬日,大夫来了许多回,诊脉不见异样,可她一直双眼无神,膳食仅食几口,终只能长吁短叹:“娘娘这是心病。”

    派人快马至九黎,全数告知溪岚,他迟迟犹豫不决,没有回来,只言:“尽力医治便可。”

    初春降临,气温回升,又因溪悦闹着要他回王城,他才连夜赶了回来。

    终归是他名义上的王妃,其他亲人俱不在世上,仅剩的妹妹远走,心病紧缠使身子每况愈下,他回来不顺道瞧一眼,心上也过意不去。

    但他敲了几回门,皆是无人应,鼓起勇气推开一道门缝,却因一声稚嫩怒吼,不得不止住了脚步,回首奔向气哼哼的小姑娘。

    “哥哥!你为何都不找悦儿!”

    溪岚牵着小姑娘跨出院门:“哥哥说过,在忙着找你嫂嫂。”

    “天天见还找!哼,我就知道,在哥哥的心里,嫂嫂比悦儿重要!”

    “听说悦儿最近又闹事了,还连累了成小将军?”他扯开话题反问。

    若跟她解释找的不是府里的这个嫂嫂,她定会骂他像父王一样薄情寡义。

    “哥哥乱讲!成溥嘴笨脑子笨,总叫人欺负了去,本公主明明是在帮他出气,怎么能说是在连累他呢!”

    “是嘛,是谁敢欺负云津的小将军?”

    “哥哥!”这回还真是她在闹事。谎话被戳穿,溪悦愤愤甩开他的手:“不跟哥哥玩了!”

    溪岚哄了一个时辰。

    穿过府中长廊,双华迎了过来:“方才我看见舒姑娘了。”语气越愤恼,为他鸣不平:“她跟一个男人卿卿我我,不曾思虑过你,枉费你找了她那么久!”

    “住嘴!她在哪里?”他激动紧扣双肩,无视后一句话。

    “王城街上。”

    溪岚冲了出去,双华步步紧追:“殿下,我一晃眼,那两人又不知去了何处,你就别再去自取其辱了!”

    劝不得。

    两人与一众侍女错开,不知领头的侍女小青抱着一口坛子,颇为惊奇开口:“这莲子生芽了,娘娘见了,心病会舒畅不少罢?”

    其他侍女纷纷扬声:

    “可这莲不宜在王城生长,娘娘真的会种出莲花吗?”

    “娘娘说了,我们就试一试,长不出来也没关系。”

    “就当是解解闷,缓解娘娘的心病。”

    “……”

    留其他侍女守在门外,只有小青踏进房门,她捧着坛子到了榻前,舒绘慢慢支起身子,欲探手去捞莲子,小青连忙捞了出来:“娘娘尚未痊愈,少沾水为妙。”

    她轻嗯一声,细细端详一番:“等下就放我房里罢,莲芽还未催至四叶一鞭,还须再过十来日才可定植到湖中。”

    “娘娘貌似对此颇有讲究?”

    “书里瞧见的,大抵是如此罢。”她随口敷衍,又躺了回去:“我累了,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娘娘。”小青将坛子放到角落。

    溪岚在王府停留多日,依旧还是找不到舒绘,打听到的零星线索是指向九黎,他又迫不及待冲了过去。

    而莲芽终于催长至四片叶,舒绘坚持独自动手,亲手将莲芽定植到长廊木栏旁的湖中。

    无论晴天还是雨天,她每日都会张望几眼,望莲叶一天天长大,徐徐遍布整个莲池,恍惚间回到萤屿城。

    这年夏,莲花迟迟不开,秋末霏霏细雨,一夜之间,莲池始冒出一颗花苞。

    长廊曲折架在湖上,雨雾绵绵,点点雨滴掀起涟漪,舒绘持伞蹲在莲池旁,泪水潋滟模糊视线,手中的伞柄默默倾斜,雨水打在衣裙上,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去。

    所有人都来劝过她,她只是反复:“我身子骨好,从未受过寒。”

    不由厌烦所劝,逐走所有人,不许任何人靠近,众人忧心驻留在不远处,心急也无可奈何。

    虚空下的角落,一个人族男子朝另一个魔族男子义愤填膺痛斥:“就是那个可恶的女人!对唐家见死不救,害得唐梨家破人亡,一个千金大小姐沦落到无家可归的下场,而她却仍在享受荣华富贵!”

    语末添了句命令:“你悄悄把她弄死,钱少不了你的!”

    “三百两黄金?”魔男抬了下眼,对男子有几分不满,什么人都敢如此命令他?故而他故意叫高了价码。

    男子闻言瞬间恼火:“三百两黄金?你抢钱呢!杀一个人族,对于你们魔族而言,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用得着这么多金子?”

    魔男作势欲走,男人赶紧拦下,若魔族撤去障眼法,他就会暴露在众人面前。

    “三百两银子如何?”

    一个眼神便使男子惊恐,他赶紧补了句:“一百两黄金,这是我能出的最高价!你来都来了,动下手指就可拿到这钱,何乐而不为呢?”

    “行,票据给我。”话音落下,魔力跃至手上,是威胁。

    男子依依不舍掏出票据:“人要是不死,你就赔三倍,不,赔五倍给我!”

    魔男白了他一眼,夺过了票据,心中暗笑他愚蠢,就算他骗了他又如何?他直接躲回魔界,而他敢踏进魔界半步?

    他并不想听命于他,谁叫他求他办事却不敬他,不经意间还露出鄙夷的眼神,那分明是瞧不起魔族呢!

    在腾云而去之前,他远远望了一眼。

    雨中莲花初绽,女子落寞撑伞,唇角微微上扬,眼中却有抹不开的痛楚,步步徘徊在长廊,裙摆湿了大半,还不肯离去避雨。

    他不杀之,男子还会找其他魔族动手,恻隐之心开始作祟,他想帮女子一把。

    当下急速思量,忆起一个消失于世上多年的禁咒——换魂术,那是其他族人所造,术法一旦生成,神仙两族亦不可破,交换的两个魂魄,可在彼此的体内,根据原有的命数活下去。

    只要不遇修为极高的魔族,余下的普通魔族皆无法伤之,她可以另一个身份安然此生。

    没有任何犹豫,魔咒瞬息生成,悄无声息将女子囊括其中。

    花伞蓦然离手坠落,舒绘软弱倾身倒下,像是自知气数将尽,由衷的笑意溢出,毫无留恋地闭上了双眼。

    众人一拥而上,纷纷扬声:“娘娘!”

    男子窃喜:“成了?”

    魔族男子没有应他,女子只是暂时昏迷,术法正在寻找另一道虚弱的魂体,两魂成功交换时即会醒来。

    风寒来势汹汹,全身发热降不下来,时而嚷嚷冷,时而嚷嚷热,短短两日里,大夫来了好几趟,众侍女守在病榻之前,汤药勉强喂了几口。

    在人族不知情的虚空中,两个魂身悄然离体,一个幼魂速速长成二十岁之貌,另一个魂体则缩小至十二岁。

    脉搏律动消失,声声心跳终止,察觉躯体渐渐变冷,细细碎碎的悲泣声响起。

    魔族男子的好心,却造成了另一个人的悲剧,舒绘原身的命数恰好耗尽,换来的魂魄被当成了她勾去冥府。

    无论溪悦怎么叫冤,无论她怎么解释“我不是舒绘”,皆无鬼差信她,又因敬渊惧怕晏如前世的未婚夫婿,就此匆匆转了世。

    传言至王宫,道是王妃染了急症,连夜回王城医治未果,就此薨逝于端王府内。

    端王府门处处挂满了白绸,溪岚进城后却未直接回府,而是转步到了小殿下的府上。

    舒绘迷糊睁眼,她还没死?眼前一张眉头紧锁的俊颜,说不上熟悉,却也不算陌生,毕竟此生有数不清的梦,男人偶尔会强势入梦,如同他强行定下她的后半生一般。

    可惜一切都是骗她的,如今竟还敢入她的梦!

    “你个骗子!”她扬手欲抽他一个耳光,可小手细滑稚嫩,没有多少力气,如是轻轻抚在男人脸上。

    她不敢置信端量双手,这是她的手?为何变小了?半点茧都不生,绝不是她的手!

    溪岚抓住她的手,借力自抽了一掌,随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一脸歉意哄道:“是是是,哥哥是骗子,哥哥错了,悦儿别气坏了身子,你想怎么出气都行!”

    悦儿是谁?拥得她透不过气,浑身体温相贴,俨然不是一个梦。

    “哥哥?”她疑惑出声。

    “嗯,睡糊涂了?连哥哥都不认得了?”

    稍稍分离,溪岚发觉她满脸泪痕,惊惶失措替她拭泪:“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

    她轻轻摇头,眼泪却是越来越多,抑制不住半点。

    谁能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她会变成骗她感情之人的妹妹?

    溪岚好言哄了好久,她还在呜咽抽泣,双华终于坐不住,闯了进来:“端王妃薨逝多时,殿下再不回去守灵,恐会遭人非议!”

    双华在说什么?端王妃?殿下?守灵?

    她打了个颤,茫然对上他的眼,瞬间悲伤又如流水奔涌,原来她替唐梨所嫁的男人是他啊!那个替嫁近三年从未见过的夫君!

    “双华,你吓到悦儿了!”溪岚替她抚去泪痕,连声轻哄,又朝她低声解释:“你嫂嫂她前几日受了风寒,加之心病已久,这才去了,悦儿别害怕,你只是寻常风寒,不会丧命的。”

    她点头:“你去忙罢,我累了。”

    溪岚发觉她有几分奇怪,但不知具体奇怪在何处,只得继续柔声开口:“那你好好休息,等哥哥处理完事情就来找你,好不好?”

    她还是点点头,直至两人前后离开才回神。

    “小殿下哪里疼?”侍女问。

    “不疼。”舒绘唤她取来了铜镜,端详这张陌生的面孔,深感愧疚与不安,她的躯体死了,她夺走了小姑娘的躯体,那小姑娘又究竟去了何处?

    今后她就是所谓的小殿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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