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情，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在这之前，他们很少说起过去，尤其是彼此分开之后的过去。
那些年的分别，不说就好像不存在。
一涉及那个时间段，他们总是牙关紧闭，嘴唇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即使在那段时间里，大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共同所知的就是奔流而去的时间，这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在一段距离之上与彼此无关的，在时间上也是，而时间这种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这是多残忍的事情！
生活总是老样子。
一个在车祸之后做过大面积面部皮肤移植手术的女孩子解下脸上的绷带，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笑，说道：“医生，我已经不疼了。”
陆渺看着她脸上的不明显的缝合疤痕说：“恢复的不错，再涂一段时间药膏，疤痕会越来越浅。”
科技时代改变了太多东西，这样深长的伤疤，竟然也可以用药物消除，若非她是医生，可能会以为这是魔术。
“真的吗？”床上的女孩子面露惊喜，她才十六岁，还没参加高考。
“我偷偷照了镜子”，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后又说：“但我当时脸上缠着绷带。”
陆渺说：“会越来越淡的，即使有一些残留的痕迹也可以再做激光消除，不用担心。”
车小佳笑了起来。
陆渺想起了宋嘉年胸口的伤疤，从胸肋劈开，像一道纸张上的折痕。
很多年前，那时候医学远不及现在发达，比起病人的病，手术的伤口的大小是末节。
不想现在，很多手术做微创，小小的一个伤口，可以直达病灶，精准操作，恢复也变成了容易的事情。
宋嘉年做手术的时候，他还小，留下了一道深长伤口，后来那道伤口随着他的成长一起成长，也随着他的成长变得越来越浅淡。
从病房里走出来，她往回走，经过一道门，听见有人在说话。
“五楼病房那边，那个男的做完手术，他老婆一直在哭，看起来感情真好。”
另一个人说：“那不是他老婆，是小三。”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老婆，在他手术第一天来的，陪他签过字，昨晚还带孩子看过他一次。”
“而且我还听他们讲话说什么老婆心肝的……”
她往前走，声音就消失了，医院是这样，有很多条走廊，很多道门，四通八达的，说不定哪里就有一道门，一条路。
刚来这里的时候，她总是担心自己会迷路，因为的确不太能分清楚那几栋楼几条路有什么区别，到处都是似是而非的，时时刻刻盯着楼上的标号，墙上的地形示意图，地上的箭头和铭牌。
在这里，白色的是医护，鲜红的浅红的是患者，“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以一种可怕的形容铺展开，让人睹之骇然。
假如生命一旦不在，就算是几个人轮流为他做心脏复苏，直到按断肋骨也是徒劳的，时间就随之变成了一道鸿沟。
付苗苗说：“今天有人请奶茶，给你留了香草味的。”
“谢谢。”
她小声说：“不知道追哪个。”
付苗苗脸上挂着一点嗑cp的姨母笑。
陆渺摸到奶茶杯，是温的。
陆渺笑了笑。
下班之后，陆渺脱掉白大褂，走出来医院，回了一条微信，抬起头。
就看见宋嘉年站在不远处，他像是一直看着她，朝她挥手打招呼，她一见到他愣了一下，同时脸上浮现出笑容，这笑直到心底，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了。
宋嘉年往前走了几步，自然的接过陆渺手里的包包，牵住她的手往前走。
宋嘉年说：“这几天还好吗？我很想你。”
陆渺说：“还好，你呢？”
宋嘉年问：“有没有好好吃饭？”
陆渺说：“有的。”
“真的吗？”
“真的。”
她大部分时候中午吃食堂，晚餐很随意，以前有时候不吃晚饭，有时候吃路边小店或者就是买一包牛奶饮料。
相处一段时间，这件事就被宋嘉年发现了。
陆渺说：“你呢？有没有失眠？”
她是在宋嘉年出差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杂物中的安眠药，才知道他有一点睡眠障碍。
宋嘉年说：“没有。”
他们出差之前，约好了一个要好好吃饭，一个要好好睡觉。
非不可抗因素，陆渺要一日三餐都认真吃，宋嘉年该睡觉的时候就要睡觉。
宋嘉年打开副驾驶车门，将陆渺扶着坐进去，无比迅速地帮她扣上了安全带，整理好这一切，他亲了一下陆渺的额头。
陆渺愣了一下。
车门关上，陆渺抬手轻轻碰了一下他亲过的地方，蜻蜓点水的触碰，然后他对她笑，他的笑还残留在她的眼瞳里，抿抿唇，她还是笑了，有一点温情羞怯。
车门关上，他从车头前经过，另一侧进入驾驶位，她一直看着他在挡风玻璃前猎猎经过的人影，他坐进来，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充盈在这个静谧的空间，他们一下子很近。
车子启动，驶入主路。
陆渺说：“不是说要出差一周？”
他离开了四天。
宋嘉年说：“工作提前结束了”
“你加班了？”
宋嘉年笑笑，说道：“提高了一点效率，不算加班。”
他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有没有好好吃饭，上班的时候在忙什么，工作上遇到的人好不好相处，小区里的流浪猫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陆渺说：“这些我们都在微信聊过，我是不说谎的。”
“我就是忍不住想到这些。”宋嘉年说，“晚上我们回去吃好不好？”
陆渺说：“要不要歇一歇，在外面吃？”
做饭这件事他们两个都谈不上擅长，认真一点也能做的像模像样，就是比较花精力。
宋嘉年说：“还是回去，我想请你到我家里和我一起，我们坐在桌子旁边一起吃饭。”
于是他们一起去来到超市。
相处久了，陆渺发现宋嘉年对人有些依恋，这种依恋超出他对物的依恋。
他们去买青菜，西红柿、黄瓜、香菇、豆角，经过芹菜谁也没多看一眼，宋嘉年说：“除了芹菜还讨厌什么菜？”
陆渺摇摇头：“一时半刻想不起来。”
宋嘉年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问过陆渺是否忌口，她也说不出来自己不吃什么。
他说：“我也是这样。”
他们买了一些水果，夏天应季的葡萄、苹果、樱桃、哈密瓜，看到榴莲的时候，陆渺说：“我不是很喜欢榴莲。”
榴莲浑身是刺遗世独立，堆积成一座黄色的刺猬山，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果香味，陆渺觉得这种浑身是刺的水果天生不适合食用，它们就像是刺猬。
剥开榴莲的场景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剥开一个动物。
宋嘉年说：“我记得了。”
即将进入生鲜区，陆渺说：“羊肉、牛肉，今天想吃哪个？”
宋嘉年说：“羊肉。”
陆渺对工作人员说：“称两斤羊排。”
她接住羊排放到推车里面，她笑着对宋嘉年说：“你看起来有些辛苦，给你补补身体。”
他扶着推车的手有玉石一般的光泽，能看见里面骨骼的形状，嶙峋白皙，他总是不畏严寒也不畏惧炎热的样子，陆渺有些担心。
宋嘉年笑了笑，他眉眼舒展，温和真挚，情谊淹没她的心，于是她又无话可说了。
“谢谢。”
回去的时候，宋嘉年结账，在超市外面归还购物车，大号购物袋装的满满的，陆渺抓起一只耳朵说：“袋子有些大，我们一起拿吧。”
宋嘉年说：“好。”
一人提着一个袋子耳朵并排往停车场走，陆渺还想宋嘉年会不会觉得幼稚，然后不肯答应。
宋嘉年脸上带笑，十分怡然。
隔着停车场的围栏，外面的砖石铺就得人行道上，有一对看起来十几岁的学生情侣和他们一样提着购物袋，两个人各自用一只手勾着购物袋的拎手。
陆渺说：“你看他们。”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说出的这句话，大约带着点羡慕，她十几岁的时候从来不谈爱，不和别人谈爱也不和自己谈爱，后来直到大学也不谈，属于青春期的激情压抑成了一片死寂。
那时候她读医学书，看解剖结构，读哲学，听人讲理性，那些东西作为基石为自己筑造出了一块干燥的孤岛。
宋嘉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说：“也许他们也是一对情侣，和我们一样。”
和我们一样。
陆渺笑了笑。
他们一起把袋子丢在后备箱里，回去做饭，做饭地点在宋嘉年家里，他的厨房有全套的厨房用品，各种大小厨房电器，一层柜子的调料。
两个人一起做饭，各有分工，煮饭，陆渺往里面丢了一些杂粮豆子，然后高压锅炖羊排。
宋嘉年切菜炒菜，分工合作，两个人一起做。
具体步骤是按照网上的菜谱，细节处自行把握。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吃饭时照旧是很少说话的，吃完饭之后碗筷放入洗碗机，两个人一起看客厅里的金鱼。
“陆渺说，我在厨房的储物柜里放了一些燕窝和红参，你记得吃。”
宋嘉年说：“谢谢，我会按时吃的。”
他说话一向是会做到的，从来不是为了客气，所以陆渺总是格外放心。
陆渺笑了笑。
宋嘉年说：“也谢谢你，在我不在的日子你也记得我。”
陆渺说：“这没什么。”
宋嘉年握住陆渺的手，他的手心温热，握住她的手一片温暖，直通心房，他说：“陆渺，我一直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
他们相互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