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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收回水囊,等她渴饮过,两人才缓缓打马。

    途径西郊马场,又十来里路程,在一条蜿蜒小道旁一处不大不小的村落赫然映入敏思双瞳。

    赵寰示意她下马,牵了马儿朝内走去。敏思略略惊奇的随在他后面。

    路过几户,赵寰停在村落最当中一户的屋前。将马匹栓系在院门旁一颗老树上,忽地,三五个小孩闻声而出,眸光闪闪的围住赵寰。

    “小魏叔来啦!”众孩子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笑蹦着冲进赵寰怀抱。

    敏思眼皮轻跳,非她不喜孩童,只是怕小孩们无意冲撞了她家三爷。

    等见着赵寰揽过女童,且唇角噙笑,她才觉过味儿,自个儿多虑了。瞧不出,三爷还挺喜欢这些孩童。她记得,常武院长孙益哥儿和大小姐所出的环哥儿,三爷都淡淡的。

    大小姐所出小庄环稍还好,尤其大爷儿子益哥儿,不过六七岁已然将欺软怕硬的刻薄性子,学了个透彻。

    敏思眸中含笑,陪站在旁侧看着。用不着问,便瞧几个孩子对三爷的熟稔程度,也知三爷定是常来。她忽然明白,为何要备买几袋口味各异的糖果了。

    还道三爷有心罚她,才至于安排光她那点碎银,眼下瞧看,是她心眼小了。

    敏思取出糖果,正靠在赵寰身侧的女童眼尖看见,笑呼道:“哎呀,竟还有位天仙般的姐姐!”

    众小孩见她手拿糖果似要分派,忙离了赵寰,围拢起了敏思。

    “姐姐,我要!”

    “天仙姐姐,我也要!”

    “还有我!”

    ……

    敏思难得有些错愕,她从未与这多可爱孩童相处过。孩子们欢喜蹦跳,皆摊开嫩嫩小手,等着分吃糖果。

    “都有。”

    敏思正要分派,手上糖果袋子却一下被赵寰截了去。他恙作不悦,“方才都有谁称唤姐姐?”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

    一个稍大约摸八九岁的男孩被身后小妹推了出去,他略显老成的沉声问:“有、甚不对?”

    观他一副分明学了三爷做派的模样,敏思不禁莞尔。

    男孩负手挺胸,但在赵寰睨他时似感受到了深重压力,出口之言一刹磕巴,连负在背后的一双小手都紧张地握在了一处。

    赵寰道:“周长宁。”

    被唤作周长宁的男孩浑身一凝,稚嫩唇线抿紧,双脚未动站在原地一阵,待恍然觑见,素来对他最严厉的小魏叔真真沉了脸色,轻提口气,忙侧转身子行走几步,姿势有模有样的对着敏思作了个揖礼,“婶婶…好。”

    敏思顿觉三爷也有些孩子心性,与孩童计较。但显然,这般平易近人身着烟火气的他,太难得见。

    敏思笑着颔首。只要辈分不高过她家三爷,怎样称呼都可,这里应是无人知晓三爷真正身份的。能合三爷心意便罢。

    周长宁收礼,一如适才负手背后,借着小身板遮挡手指上下比划。

    推他出去的女孩心领神会,忙领着另几个孩子有样学样地对敏思作揖,“呃……天仙婶婶好。”

    赵寰面前,小女孩显然比周长宁胆大,她作完礼甜甜叫过婶婶后,赶忙伸出小嫩手讨糖果,“小魏叔?”

    赵寰将一袋饴糖给了小女孩,“你们自个儿分。”

    小女孩笑起浅浅梨涡,唯恐他收回,忙点着头,“嗯,谢谢小魏叔,你最好最好了!”

    有了饴糖分,几个孩子笑嚷着凑在一处。周长宁亦想跟过去,忽听不轻不淡的一声:“过来。”

    周长宁提起的脚顿了顿,回身讨好一笑:“小魏叔有事?”

    敏思猜着,三爷在文玩铺中挑的湖笔、宣纸,该是为他备下的。

    果然,赵寰至马背布兜内取出笔纸,“愣着作甚?”

    周长宁略有些红了眼,小跑两步双手接过,又朝赵寰作揖,“谢谢小魏叔。”家中甚穷,众弟弟妹妹中,只供得起他一人念学。且他明白,之所以能供他念学,亦全靠小魏叔帮衬周济,依凭他家,恐连束脩之礼都捉襟见肘的很。

    赵寰使着他把带来的一应货物全搬进了屋中。他问:“你爹娘?”

    周长宁遥指村外,“在侍.弄田地。”

    “嗯。”赵寰随着他所指方向望去一眼,继而淡淡收回,“做什么呢?”

    周长宁明白问的是小魏叔未到之前,“在临字。”其实他字歪歪扭扭写得很不好,也一直用的最下等草纸,今忽得这样白软上好的宣纸,他舍不得用。

    赵寰打发他回屋:“临字去吧。”

    周长宁微皱眉毛,重重点了点头,转身回屋。似乎外头弟妹争抢糖果的惬意,与他所识世界的时空愕然交错,截然不同,小小年纪,已初识了生活艰辛,懵懂地明白了些肩头责任。

    整个村子乃因前军刘家占地盖温泉庄子,村民被层层盘剥抚金,身无所蔽,在姜不凡名义下布施建盖起来的。故而周边并无所属村民的良田沃土,所有田土都需趁这冬日尾稍开垦,以待不误春耕。

    开荒之所,赵寰去过一二回。他领着敏思朝村外走。

    全村劳力似都聚集在了新开垦出的田垄上。

    翻躺着不大不小碎石的荒田中,有一头老牛正吃力的耕地,身后一汉子稳稳掌着犁具,手上一根细鞭,高低吆喝。其他,便是以人做牛,死死将拉绳勒在半.裸的肩膀,拉绳吃力,又深深勒陷进发红的皮肉。

    稍见年老者与众妇人,则都挽了裤脚,一次次弯腰抱起大大小小碎石,来回拢堆在田垄、扔掷在灌木杂草丛中。

    “小魏来啦!”

    敏思打量几眼,见众人皆笑着朝她家三爷招呼,似乎熟稔的很。

    田中辛劳一幕自然映在赵寰双瞳。他吩咐过姜不凡,姜不凡也不是未提议多买上一头牛,但村中老者拦着,认为得如此相帮已是天恩难还,下辈子都还报不尽的,哪还敢劳费?且,若事事皆等着他人帮扶,年轻汉子不愿吃苦,愈发见了惰性,于村子才是有害无益。

    再苦再累,都得用他们自己一双手开垦。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甚有老者,手拉全村唯一念学的周长宁,轻拍他稚嫩肩膀,以此为例,劝诫他勉励上进。

    说话间,赵寰负手站立一株老树下,朝着田垄走去。

    敏思略慌:“三爷!”

    赵寰蹙眉,回身道:“魏三。这里没什么三爷。”

    “魏……”敏思觉着唤不出口,“您这是要……”

    赵寰再次纠正,“你。”

    田垄上的妇人与老者、田中正劳作的汉子,突见一位俏美非常似大户人家闺秀小姐般的人物,皆停驻一瞬目光,望向老树下二人。尤其三俩一处的妇人们,直勾勾打量着敏思。

    “天,恁美的小娘子,怪不得磨破嘴皮说我那娘家侄女儿,总不见小魏点头。”

    “瞧那身衣裳,多体面,六婶儿,你娘家侄女恐是比不上咯。”

    “倒比咱村新来的婉容,还好颜色!”

    “可不,小魏多俊朗呐,俩人站一处,便是那什么……”

    “庙里观音像两边儿的金童玉女呗!”

    三三两两妇人似捡抱石块累了,凑在一处说了几嘴。

    六婶儿道:“小魏这样心肠,合该配这般大家闺秀般的姑娘。”

    “哟,六婶儿不替你娘家侄女儿张罗了?”

    六婶儿笑了笑,没搭另一个妇人的话,招呼着众人重新下垄干活。

    妇人们议论敏思虽未听着,却明白是在谈论着她。

    眼见拦不住三爷,她道:“你这是要……?”

    赵寰径直朝田垄走去,不一会便下了田垄,身体力行的回应了敏思。

    见三爷替过田中唯一一个拉犁的老者,敏思抿紧双唇,佩服同时又心疼极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多回换下的内衫领子总见磨耗的厉害,有些细碎树屑或尘灰等物。不仅这次,如眼下般替百姓劳作定乃常事。试问,王府中另几位公子爷谁能及之?

    她脑幕浮出《大学》首章三纲领,大学之道在明……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亲民——

    她家矜贵无比的三爷,竟能做到如斯地步!竟身体力行,抛下尊贵无双的身份,化作最最平凡普通常人,咬紧牙关,紧抓犁具拉绳,任犁绳死死勒陷皮肉,充作牛畜,一步步深陷泥土,用了最苦最苦的方式在感悟,何谓“在亲民。”

    每随赵寰深陷泥土前进一步,敏思心弦便绷紧一分,水雾眸中氤氤氲氲,似忍不住鼻头发酸。若非亲眼目睹,恐怕无一人能信、纵是王爷亦不会信。

    她想,天下太平,除却无数抛家征战沙场的平凡英雄,筑垒起的血肉雄关吓御敌贼外,更有这般心怀万民、甘愿与民进退的无数文武仁士。

    她从小长在王府,虽身作仆婢,可要真真算来,比起田垄边弯腰搂石劳作的妇人们,到底养得精贵许多。

    三爷都能做……

    她如何不能?

    正好,今个着的是窄袖衣裙,不算累赘。

    敏思走去田垄。

    六婶儿见俏美姑娘过来,忙与她招呼。

    看敏思挽起袖腕似要下田垄,惊呼出声:“姑娘,可使不得!”

    这声惊呼,倏地砸在赵寰耳中。他刹停步伐,皱紧了眉峰回身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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