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宋璞无数次地想象,想象说出这句话后,边诩会是什么表情,空气凝固着,仿佛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他微微低头,咬了咬牙,脸色难看极了,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直至面露痛苦地侧过脸来,眼里仿佛隔着一层雾:

    “…宋璞……”

    “……干嘛?”如果他说出什么挽留的话,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更加难堪,可是,他轻声祈求:

    “你能帮帮我吗?”

    她没好气地闷哼,什么都没说。

    边诩的头垂得更低了些:“我……我想去一下卫生间,你可以帮我解开裤腰的绳子么?”

    “……”宋璞有点儿无语,撇了撇嘴角,她不明白是什么给他的自信,令他以为她还会帮他。

    他继续解释:“我平时不系的…是因为,他们不知道……”

    宋璞面无表情地问:“大的小的?”

    “啊?…小…的……”他整个人瑟缩了下。

    她则歪了歪头,似乎是试图看清表情:“所以你上次去厕所是什么时候?”

    “昨…昨天啊……”他终于小心翼翼看过来,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宋璞要问这个。

    “昨天?昨天什么时候?”她趋近他,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哦,是庆功宴之前的事儿吧?你可真能憋啊,憋不住了?”

    “……”边诩的脸“噌”得涨红,他终于明白,宋璞是不会帮他的,绝望令他窒息,于是站起身来:

    “我……对不起…那我先走了…”

    说完,他便起身前往门的方向,女孩子意识到,三步并作两步,赶在他之前来到门口,快速拧上了暗锁。

    边诩愣住了,他反应过来,上前想用身体隔开宋璞,可是她拼尽全力的一挡,瞬间将边诩推倒在地,他本能地探出残臂,可是,没有用,身体重重摔在玄关处。

    宋璞吓了一跳,许久,见地上的他动了下,才狠心道:“别装了,没事就起来吧……”

    他用额头蹭着墙,坐起身,那双总是对着她微笑又坚毅的眼睛,此刻泛着泪花,随后埋头,脱掉鞋子,用脚撕扯着裤腿。

    宋璞明白了,他是真的忍不住了。甚至无视着她的旁观。

    可是,又能怎样呢?就像她预料的,无论如何努力,边诩都无法将裤子扯下来,甚至残臂下意识地朝向腰部,然后,他的脚趾抽筋了,痛得嘶吼,只有她,仍环抱双臂,冷漠地围观。

    ……眼睁睁看着他的裤子上,扩散开一片湿渍……

    边诩放弃了挣扎,默默曲着腿,整个人都蜷缩着。

    宋璞靠近他,并且蹲下身紧紧盯着他:“你好脏啊,弄得地上都是,可怎么办呢?”

    他不动,也不回应。

    宋璞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果然,他双眼通红,目光一片死灰,宋璞用无辜的目光与他对视:“……你哭什么?”

    他却道:“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些么?”

    宋璞触及,仿佛被灼伤了般退开。

    实际上她并没有闻到特别重的气味,却还是嫌弃地捂着鼻子离开,回到卧室狠狠摔上了门。

    靠着门板,她擦掉已经流到腮边的眼泪,然后打开书桌抽屉,她一直将这些藏得很隐蔽,那是她还叫沈璞时的照片。望着照片里浅浅微笑的自己,她再也压抑不住悲伤。

    边诩缓了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宋璞没有再去看他,她只知道他是独自走的,并且,将玄关打扫干净才走的。

    已是开学半月有余。吃过午饭,她和周颖一起回宿舍,高越等在大门口。

    本想无视,可他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肘。

    “你站住!”

    “……干什么?”她冷冷地瞪视,气势丝毫不输。

    高越似乎想笑,却露出愈发可怕的表情:“你以为我愿意来找你?你到底对边诩做了什么?!”

    她甩开他:“我能做什么?!”

    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抬手打了宋璞一耳光:“你不说,以为我就不知道?!”

    “呵……”宋璞倔强地笑,丝毫不在意身边途经的同学们正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惩罚他……我惩罚他了,有什么问题??”

    “惩罚?”

    高越顿住。

    “是啊,惩罚,你为什么不先问问他,他做了什么,大家都如此恨他!”

    他本以为,他们只是普通情侣吵架,宋璞也只是心肠狠毒了些,可是他没想到这竟和那些陈年旧事有关。

    望着他诧异的神情,宋璞接着道:“他是害死我姐姐的凶手。”

    高越的情绪越来越低落,眼里只剩下忧伤:“……是那次实验事故……是吧?”

    他攥紧双拳:“你凭什么觉得那是边诩的错呢?那次事故是意外!你有没有想过,边诩他不是神仙,他做不到无所不能!”

    高越看着沉默不语的宋璞,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信封,然后塞到她手中:“上次的酬劳,他让我转交给你,他原本就是担心你缺钱,才会跟你去…从今往后,希望你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今天,是我打了你,如果你有仇,就冲我来。”

    高越欲走,宋璞喊道:“我不会原谅他!”

    可是高越头也不回:“他不需要你原谅。”

    待宋璞回过神,只感到手里的信封沉甸甸的,内心五味杂陈。

    尘埃落定,周颖才敢上前来拉宋璞的袖子:“怎么了?那人是谁啊?”见她没应声,周颖接着问,“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宋璞把钱放进包里,冷静地看着她:“你以后别叫我宋璞,我不叫这个名字,我叫宋晨露,还有一件事希望你明白,我宋晨露没有朋友。”

    说完,她转身离去。这一离去,便是真的离去。

    周颖不明白,到底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是那天起,她再也不和她讲话了,并且就连每周例行的晚点名,辅导员都开始叫她宋晨露。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不,也许恰恰相反,是她抛弃了全世界。

    宋璞早忘了,她不知道是如何被亲生父母送走的。她只记得,她像身边的每个孩子一样长大,偏远的小镇,纵深的巷子,校门口招牌破旧的小卖部,零食永远不会超过五毛钱。那时候放学,父亲总是骑着一辆破烂,且咯吱作响的自行车把她架到横梁上。父亲不算高,是个结结实实的汉子,有毛渣渣的胡子茬,母亲温柔内向,会做她爱吃的炒面条。他们很宠她,谁家的父母,都不及她的父母宠她那般宠着自家小孩。村镇的孩子们,可以玩闹到很晚再回家,学校里的作业,做不完也不要紧。唯有她不同,她喜欢画画,随手捡了小树枝,就能在地上画出一幅幅“大作”,在父亲的眼里,她生来就是画家的料,即便家中拮据,也毫不犹豫地支持她,带她找老师,给她买画具。夏夜的虫鸣,冬天的星空,母亲怀里的温度,被褥里熟悉的气味,一切的一切,都深深烙印在她童年的记忆之中。

    转眼进入初中,那年她有了弟弟。所有人都忍不住要来祝贺老沈家,弟弟胖乎乎的小手,乌溜溜的眼睛,可爱极了,将要读高中的她时常抱着弟弟在院子里晒太阳,邻居大婶看到,直“砸吧”嘴。

    “你爸妈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快不要你啦!你还笑得出来?”

    她不知所措。什么叫……有了自己的孩子?

    意识到说错话,大婶手忙脚乱地打着圆场,圆不回来,便捂着嘴灰溜溜地走了。

    过年,父母只给弟弟买了新衣服,妈妈说她是大孩子了,家里条件又不好,多让着点弟弟,等经济宽裕些,她的新衣服会补上。她乖巧地点头,可是躺在被子里,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一夜。她等啊等啊,以为等到弟弟长大,就会好,然而,她等来的只有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偏心。后来,他们连解释都省略了。

    得知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宋璞,不,沈璞雀跃地带着喜报跑进家门,却被母亲叫到了一边,平时少言寡语的她,搓着常做粗活的手指关节:

    “小璞,你爸爸妈妈来接你了,要不,还是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吧。”她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是又要有孩子了。

    …所有的希望,破灭其实只需要一瞬间。人如果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就不会太过痛苦,但若是摘走了光,又要如何去面对这没有尽头的黑暗呢?

    带着些许疏离,她跟随那对陌生的夫妻,来到陌生的城市。

    高楼林立,昂贵精致的校服,洋气标准的普通话,

    ……与这些相比,她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宋璞经常感到恍惚,无法分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她总觉得,至此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妈……”

    “又怎么了?”

    电话那头是透着威严的声音,宋璞便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孩子,来电话又不说话……”

    是她要求每天打电话的啊,宋璞咬咬嘴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您了。”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这叫什么话啊?你主业是学习,你把你们老师的微信和电话给我。”

    “啊?”她一时语塞。

    “没听懂啊?你老师的联系方式!给我。”

    她低声问:“您要这个做什么?”

    母亲很不耐烦:“你什么都说不清楚!有事我直接问你老师。”

    挂断了。

    她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直到母亲再次发微信轰炸催促。她才不情不愿地将辅导员老师的联系方式给她。可是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小长假,父母千里迢迢地来到学校找她,宋璞完全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他们对她的学校丝毫不陌生,对着校园品头论足一番,便熟门熟路带她去门口的餐馆吃饭:

    “露露,你多吃一点。你们老师说你平时无精打采的,是生活费不够吗?”

    她低头看着这一桌子她不太熟悉,也不太喜欢的食物。

    “生活费不够吗?怎么又不吱声。”母亲提高嗓音。

    “够……”根本就不够,学艺术很花钱的。

    “你这孩子,性格到底随谁啊。快吃,露露,你不是最喜欢鱼吗?”

    母亲盯着她盘子里那口已经放凉了的糖醋鱼,皱眉。

    她没敢说不爱吃鱼。只是悄悄看了一眼旁边一声不吭的父亲。男人垂下双眼,蹙眉不语。

    宋璞知道,母亲的眼里只有姐姐一个人,姐姐是她认可的唯一的女儿,而她,不过是个拙劣的替代品。

    母亲粗鲁地接过盘子,把里面的鱼骨挑出来,然后盯着她:“吃。”

    她不敢违抗,硬着头皮吞下,可是强烈的不适感,还是令她忍不住干呕。

    母亲压抑不住火气,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不吃就滚!”

    戴着厚重眼镜的父亲,这才上前安抚。可是母亲还是红着眼睛哭了起来。

    宋璞心里像被针扎一样,迎向餐馆里其他食客窥探的目光,浑身发颤。

    她只想逃离,可是再次看向父亲,她知道她逃不掉。

    放假的几天,她每天都陪着父母去他们想去的景点,母亲大多数时候都是忧心忡忡,面露悲伤,宋璞总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尽量和他们保持距离,看着他们的背影,时不时发呆。她不住地在心中发问,如果这些景点会触景生情,不开心,又为何还要来呢?

    只是当她不住发问时,心底传来密密匝匝的刺痛。

    原本要游玩到假期结束才会回家,然而,仅三天,母亲就哭着控诉她的疏离和冷漠,吵着要返乡。她静静站在他们居住的宾馆房间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敲门的手悬在半空,停了很久。

    默默转身,一路踩碎夜晚的风,返回学校,可走到校门,才意识到,太晚了回不去宿舍。无奈又住回宾馆,她躺在父母隔壁的房间,盯着天花板,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恍惚中,又回到了童年,她奔跑在散发花草香的乡间小路,阳光热辣辣的,蝴蝶,蚂蚱,到处都是小村镇才能体会到的自由与快乐,她想起妈妈的笑脸,随即脚下的步伐,都变得轻快。

    然而,再次张开双眼,果然又是梦。

    她将他们送到车站。父亲拍了拍她的背:“我们这就回去了。”

    “嗯……再见。”

    爸,妈,她没能叫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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