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悲伤是无从消化的，宋璞太清楚了。

    他们随钟承来到了公司所在的地点，边诩很快就从几个工作人员那里大致了解了情况，他需要以脚代手敲代码，几个小伙子急忙拆下键盘，放地上，七手八脚地腾地方。

    看着他专注工作的样子，宋璞默默走出了有空调的凉爽室内，站在走廊，隔着玻璃窗，情绪有些低落。

    在她看来，边诩性格很好，他很聪明，擅于沟通，虽然一开始大家都被他吓了一跳，可是很快，那些异样的目光都转变成了钦佩。

    “嗨，这样真的好吗？”拎着冰镇饮料的钟承经过她身边时，忍不住问道。

    宋璞瞥了他一眼：“和你无关吧……”

    这激起了他奇怪的胜负欲，随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边诩有着伤疤的半张脸，看起来很可怕：“这人已经够惨了吧？你想做什么呢？”

    “这是你该管的吗？”宋璞忍不住嘲讽。

    钟承转身斜倚着墙：“随你便，出事儿别扯上我就行。”

    她沉默了阵子，咬了咬嘴唇，还是说道：“谢谢你肯帮我。”

    “帮你？”钟承有些玩味，“我帮你做什么？呵，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就是太天真。别再说出这么天真的话来，惹人发笑。你大可放心，他要有本事，我不会亏待他，至于你……”

    钟承发出瞧不起的轻嗤，推门进去，宋璞看到他熟络地打招呼，然后帮边诩插上吸管，喂水，在能够避开所有人目光的间隙，充满挑衅地看向她，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和答案么？

    她以为会等到太阳落山，可是下午四点多，边诩就已经帮忙打通了所有难关。

    钟承喜出望外，给老爸打去电话，立即订下了庆功宴。

    而边诩，则被一群小伙子簇拥着……所有人脸上皆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待会儿的庆功宴，钟承甚至开心地站到了椅子上：

    “各位各位！今天这场硬仗，打得非常漂亮！听我说！刚才我已经联系好车了，下楼，咱们立即出发！”

    一片欢呼声中，只有边诩，努力在寻找着宋璞的身影，甚至喊出了她的名字。其中戴黑框眼镜的小伙子距离他最近，也是这次危机主要负责与他对接工作的人，他意识到边诩的诉求。回想起刚见面时陪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在所有人的初印象中，那是个特别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就仿佛身上自带光芒，吃中饭的时候，他们无一不在好奇她的身份，赞叹她的美貌。

    此刻他壮着胆子，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脸颊也不自觉地发起烫来：“宋璞，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吗？”

    边诩点点头，仍在人群中搜寻。

    “我有点儿好奇……她，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呀？”

    边诩总算回过神，侧过头直视着黑框眼镜，答道：“是我女朋友。”

    此话犹如一颗落入水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周围的几个小伙子也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表情格外精彩，唯有钟承，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女朋友？你说宋璞啊？”

    他没有应答，而是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她，你们的庆功宴，和我没关系。我要回去了。”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事件的主人公宋璞，总算挤到他身前：

    “别这么说，学长。”她微微抬着眸子，小手轻扯他的衣袖，低声祈求道，“你那么努力才完成这次任务，就去参加庆功宴吧，别扫大家兴……”

    边诩明显是不高兴的，但是，宋璞这样讲，他只得无奈道：“好，听你的。”

    钟家是本地大户，连锁酒店几乎垄断了当地的市场，全市所有大型超市，也皆是钟家产业，这绝非普通人能够相提并论的背景。包括钟承自己的这个科技公司，也是家里出资为他小试牛刀，而他本人，更是出类拔萃地优秀，无论是学业还是处理公司事务上，都游刃有余，多少是有点天赋在的。父辈打下的基业，再加上几个得力老人手帮忙，他成长得很快。

    宋璞只觉得，不过才一年不见，他已经和之前判若两人。这更加剧了她的低落和卑微。

    边诩早就察觉了小姑娘的心不在焉，他并没有多言，只是靠在车里，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庆功宴所在地是钟家引以为傲的酒店之一。桌上的每道菜都是天价，落座时，钟承热情地将边诩拉到主位，在小伙子们的包围下，宋璞瞬间被挤到最外层，看得出边诩想说什么，可是却被钟承打断了：“是多了个人吗……？”他脸上挂着另有所指的笑容。

    大伙儿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还呆呆站立的宋璞，边诩微微蹙眉，在他起身之际，却硬生生被黑框眼镜按住了肩膀。

    钟承自然而然地呼唤服务员给宋璞补了一张和别人都不太一样的硬面凳子，连加的餐具也是很廉价的一次性餐具。

    边诩的眼里已经有了怒火，宋璞知道下一秒，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带她走，可是她再次用祈求的目光看向他，他才强忍着，没有爆发。

    饭吃得很不愉快，边诩艰难地抬起腿，用脚趾夹着筷子拨弄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坐在他身边的人一直在帮他添菜，他不吃肉，实际上也没吃几口，宋璞则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他时不时看向她的举动，再次蹙起了眉。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很快就推进到拼酒环节，边诩是拒绝喝酒的，可是他旁边的几人还是硬逼着他喝了好几杯，等他去看宋璞时，那小姑娘早就不胜酒力，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

    对于边诩而言，庆功宴无遗就是种折磨。结束一切后，已是后半夜。钟承驮着喝得几乎失去意识的宋璞，将他俩送上了出租车。

    “抱歉，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今天喝这么多……边诩，你能照顾好她吗？需不需要我叫司机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我们打车很方便。”

    边诩原本的计划是早点结束工作，早点去订酒店，现在所有的计划都得推倒重来，小丫头又喝得烂醉，坐在车里直往下出溜。他只好先送她回家。

    去她家……不是计划之中的事，他很忐忑，想着待会儿见到她家人，该怎么说。

    “别……别担心……”宋璞浑身无力，却如是跟身边的边诩说着话。

    “什么？”他微微侧过头，想听清她的声音。宋璞伸出双臂，扑在边诩身上，虚虚地搂着他：

    “学长……我家里没有人，我爸爸，我妈妈，都没在家……”她虽然身体不受控制，大脑还是清醒的。

    边诩温柔地跟她说：“嗯，我知道了。你抱紧点，我怕护不住你。”

    她抬起头，小脸通红，呼吸里散发着酒气：“不行呀，学长，手不听使唤……”

    “你喝了多少啊……”他心疼她，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喝多呢？难道说，还喜欢着那个叫钟承的男孩子吗？

    他思绪乱作一团，可是或许，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也说不定。

    下车后，宋璞摇摇晃晃地撕扯着边诩的衣服，带领他进入破旧的小区，然后爬上一节节黑黢黢的楼梯，她高声喊亮声控灯，边诩在明灭中打量着她居住的环境，楼道墙壁上贴满小广告，墙体掉灰严重，到处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她家住在五楼，宋璞笨拙地摸出钥匙开门，开灯换鞋进入。边诩的肩膀已经被背包带勒得生疼。

    “学长……你……你先坐。”她一头倒在了沙发里，边诩放下包，不远不近地挨着她坐好，舒缓了下腰部的酸痛。才低头朝宋璞看去：

    “还好么？”

    她往前蹭了蹭，枕在了边诩的腿上：“我没事，就是……晕。”

    “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

    她孩子气地与低着头的他对视，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边诩，你怎么不问我？”

    “……”他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不问我？”她再次道。

    边诩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喝多了，先休息吧。”

    宋璞这次不笑了，眼泪一颗颗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把边诩吓了一跳：

    “怎么了？”

    “没事儿。”

    “别哭了，睡吧。”

    “好……”

    她撑着身体起来，走不了路，又重重跌地上去了，边诩惊慌失措地上前察看，可是没有双臂，他什么都做不了，心一横，低头去咬她的衣襟袖口，想把她拉起来。宋璞迷迷糊糊感觉到，再次胡乱地伸手扯他，结果把边诩一并带倒在地。真是糟透了。

    等宋璞再次恢复意识，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晒得她脸颊刺辣辣的，头痛欲裂，起身时，发觉是在沙发上睡的，身上还有被子，想到大概是边诩去房间里找来给她盖上的。她环顾四周，他就靠在不远处的扶手上，还没醒。

    只是这回，梦真的该醒了。

    宋璞洗过脸，深吸了口气。

    “边诩。”

    他睡得不舒服，所以也睡得很浅。闻声蹙了蹙眉，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你醒了啊……”

    “嗯。”她终于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摔倒后，她便不情愿再起来，是边诩千辛万苦，又扯又顶，把她拱上沙发的。她忽然很想哭，可是嘴角却噙着笑。

    边诩愣了下，用残臂抵着起身，疑惑地望向她。

    “边诩，你喜欢我吗？”她扯起嘴角问。

    他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老老实实地回答：“喜欢。”

    宋璞继续笑着说道：“那我有东西给你看，你得跟我来。”

    他并未多想，默默起身随着她来到隔壁的房间。这里明显是属于她父母的卧室。

    宋璞抬手拉开柜子，从最里面，拿出一本十分有年代感的相册，示意边诩坐下来，然后，一页页地翻开，将所有记忆呈现在他面前。

    第一页，胖乎乎，白嫩嫩的小姑娘，百日照。第二页，举着小手穿着粉色裙子，新疆帽子有点歪，舞台中央。第三页，脑袋挨着母亲，公园门前与骆驼合影……

    “那是你吗？”边诩问。

    可是宋璞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翻相册给他看。第四页，戴着红领巾，梳着双马尾，扎粉色的蝴蝶结，第五页，比着V字手，搞怪扮鬼脸，第六页，站在高中门口，与同学成排，第七页……是他们的实验室，被大火吞没之前……

    边诩脸色早已惨白，失去血色，也终于明白了一切。

    “宋……朝露……”

    宋璞笑嘻嘻地看着他呆滞的表情：“现在懂了么？”

    边诩眼中已没了神采，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认识她，一切早有预谋：

    “你是宋朝露的家人……”

    宋璞冷笑道：“不，我是她的替代品。”

    边诩倒吸了口冷气。

    她则分外冷静地继续说道：“宋朝露的父母，也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叫我宋晨露，可是……我以前姓沈，我叫沈璞。”

    边诩没说话，任由女孩儿继续解释道：“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宋朝露死了…她在你们的那次实验事故里死了，所以我不得不回到这里替代她！”

    宋璞任性地控诉着：“我亲生父母意外生下我，迫于计划生育的压力把我送给了无法生育的养父母，原本这就应该是我的人生了，可是宋朝露，我的亲姐姐，她意外去世了。然后我便被父母要了回来……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宋晨露，还是沈璞……我被迫接受了原本属于姐姐的人生，那我自己的人生呢？我到底去哪里了？我被你们所有人，活生生地杀死了。都是你的错……这都是你的错…边诩…”

    她充满愤恨：“你作为实验的负责人，害死了他们所有人，你这杀人犯，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杀人犯还活着！！”

    边诩垂下头，许久，才沉声回应：“对不起…宋璞…”

    宋璞抓住他的衣领：“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对不起有什么用啊！！”

    他满眼哀恸：“我…我不知道…我……”

    她眼里的泪珠汹涌澎湃。边诩垂下睫毛，叹了口气：

    “是钟承么？你真正喜欢的人……”

    “对，没错。”

    他眼底仿佛生出了黑洞，是宋璞从未见过的那种，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以致于她缓缓松开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