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1

    当年北羌南下,正是紫荆关姚守备誓死抵抗,为援军争取了宝贵的机会,才堪堪抵住了北羌继续入侵。

    那一战守得极艰难,城中断粮,姚守备和士兵们一同吃稻草充饥,却依旧以一当百,死时身上布满了断箭,他的事迹在北方军营中广为流传。

    赶来的几个将士绝不肯看着英雄后人受辱,哗啦啦地涌进杂院,挡在了姚娘身前。

    赵演不曾知晓个中缘由,她步态徐徐,压着火气:“我不管你们主子怎么安排的,我只知道,按大晋律,逼良为奴是重罪。”

    那管家谄笑道:“公主殿下言重了,我们只是和她们签订活契,要走要留都凭她们自己。老爷夫人们想要收留她们,乃是一片善心,公主殿下可别冤枉了好人。”

    话音刚落,姚娘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冷笑一声:“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都把人伢子找来了,打得一手好算盘,刚才怎么对金梅说的,有种再说一遍啊!”

    赵演立即扫了那管家一眼:“说!”

    那管家支支吾吾的,把那婆子推了出来,那婆子身上一股脂粉味儿,开口也全是粗鄙之语:“俺可没有逼良为奴,那金梅十年前就被她爹娘卖给了我们春香窑,卖身契上写得清清楚楚,俺们花了大价钱把她培养成我们春香窑的头牌,她一声不吭跟土匪跑了…俺们现在来找她回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她说话带着浓重口音,赵演听得头疼,一旁副官还想息事宁人,“行了行了,卖身契在哪儿,我们给你把帐平了就是。”

    那婆子掰着手指道:“当初买她俺们可花了五两纹银!这些年,她吃俺们的用俺们的,还有加上利滚利…合计是二百四十三两…”

    “啥?夺少?!”几个将士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演也一脸惊愕,什么债能翻这么多?!

    屋里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老虔婆!你别再这儿胡扯!我不过贱命一条!你要就拿去吧!”

    说罢便往墙角撞,幸好被另外两个女子拦下了。

    一个士兵碎碎念:“我每年饷钱才三两…二百两…我一辈子还不完…”

    姚娘望向赵演:“公主,你听明白了?”

    赵演气得脸色煞白,若都像这般利滚利,自然永远攒不够赎身钱,永世为奴不得翻身,活契死契又有何区别?!

    正在此时,李陵春和冯州牧等人也闻讯而来,赵演立即怒视冯州牧:“大人来得正好,我倒想问问,这宁州城行得是何等利率,竟能叫五两银钱,十年内翻倍到二百两多?!”

    那冯州牧神色一凛,连忙打哈哈:“公主殿下莫听下人胡言,宁州城的税率自有上头规定,公文复杂,本官一时也不好解释。”

    刚才还目中无人的管家等人见到冯州牧,霎时恭敬跪地。

    赵演这个公主离了皇城,半点儿威信也无。但赵演依旧对冯州牧步步紧逼:“哪个上头?是温家关中侯,还是中央丞相史?税率公文上可有官印?”

    冯州牧还未答话,他的夫人却笑道:“公主殿下,妾虽为乡妇,却也知公事不可过问的道理,我们宁州城小地方,您这般逾矩便罢了,去了别的地方可万不能。”

    赵演一时哑声,她能在宴席上怼王夫人,可王夫人拿世俗规矩压她,她的确无法反驳。

    但李陵春可以。

    他站到赵演身侧:“冯大人,税率之事你问心无愧就好。但宁州匪患一事,我会将我所见所闻汇报中央。”

    至于其中夹杂了多少宁州官员无所作为鱼肉乡里的事迹,便不在三言两语间了。

    冯州牧又开始擦汗:“骑督如实反映,本官在此事上已经尽力了啊…”

    王夫人也苦口婆心似得:“公主殿下,您何必为了…为了不相干的人,损了自己名声?您要对我们安排不满意,回头我再派人将她们打发远远地便是了。”

    赵演气急:“她们犯了什么错要被你流放异乡?”

    明明她们从山寨中杀出来,与军队里应外合,立下大功,怎么会熬过了豺狼虎豹的欺压,反倒要被世俗排挤呢?

    王夫人和州牧看着赵演的神色都透露着古怪,他们当真不理解,给几个失了贞洁的女子签契约,明明是发善心,赵演为何不满?

    堂堂公主,为何要帮着一帮贱民说话?

    两方相对无言,倏地,府衙的警鼓响了起来。

    一个衙役火急火燎地来报信:“大人!大人!不好了…嫌犯们都死了!”

    他跑得太急,一下子扑倒在冯州牧跟前,冯州牧忙问:“怎么回事?”

    “今早押入牢狱的山匪们,都突然暴毙了,似乎是服了剧毒。”

    “都死了?”李陵春惊怒交加,掀起衣袍便要赶去府衙,赵演也要跟上,却一迈腿,只觉天旋地转。

    李陵春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赵演掐住他臂弯咬牙切齿:“证据…”

    此番无疑是杀人灭口。

    “李江!”李陵春交代副官留在此照看,才带人匆忙离去。

    赵演坐在院中,震惊过后又悔又恼,她不该在此闹出动静,众人注意被吸引在此处,才给了旁人去牢狱下毒的机会。

    副官李江给她端了些热水来:“公主,您别多想。”

    赵演看着他,才发觉有些眼熟:“你…”

    “我爹是将军府的家仆,我有幸追随少爷一同长大,您儿时来李府,我们也见过。”

    赵演点点头,耳边又传来些许女人的啜泣声,不免有些焦躁。

    李江却在这时压低声音,“殿下,那您还记得赤耳吗?”

    赵演当然记得,那是李陵春的爱骑,许久前在京城演武场,还借赵演骑过。

    它通体乌黑,只有耳朵是枣红色,李陵春给还是马驹的它取名赤耳,后来将它养得健壮有力,赵演骑着它好似乘风而飞。

    赵演微微皱眉:“赤耳呢?没跟来宁州城么?”

    “赤耳病了。不眠不休的路程,千里良驹也撑不过五天。”

    从水道到宁州城来回至少要十天,尽管报信的是海东青,但距离是实打实的,怎么可能五天就赶到呢?

    山匪觉得不可能,就连送信的祁六也没预料到。

    但李陵春做到了,不眠不休,累垮了一匹千里战马,又临时换马,调兵救人。

    赵演逐渐眼眶泛红,李江适时补充:“殿下,小将军已经很累了,?宁州城不是个休息个好地方。您要帮那些女子,大可以带走她们,只要她们愿意劳作,镇北军的军屯很欢迎她们。”

    镇北军戍边屯田,也有不少士兵在军营操练,家人在边关开垦耕作,久而久之,边境朔州,便多为军眷居住。

    “你是说…让她们入军户?”

    这…如何可以?

    李江笑了笑,姚娘正从屋里出来,她父亲出身军营,正是作为军眷长大,对军中规矩再熟悉不过,“入军户?是要婚配给士兵?”

    北羌人时不时越过城关劫掠,村庄中幸存的妇女,便抽签婚配给士兵。

    可赵演还记得,当初在山寨中,姚娘和帐篷里的女人吃了不知多少苦,就是因为不愿意嫁给山匪。

    无力感在赵演心头弥漫开,但姚娘却冷静了不少,“反正这里也待不下去了,不管入不入军户,去北关倒是条活路。”

    李江对姚娘拱了拱手,退到门外去了。

    姚娘拿了个馒头出来,她掰了一半给朱玉,递给赵演时有些犹豫:“别嫌弃哈。”

    赵演一时哽咽:“抱歉,我帮不上你们。”

    姚娘拍了拍她肩膀,故作轻松道:“没事,是我们命苦。”

    朱玉靠在她身上:“婶,生下来命苦,就会一直苦下去吗?”

    她稚嫩的嗓音,一下子把姚娘和赵演都问住了。

    半响,姚娘才把她搂紧怀里:“咋可能,总有转运的一天。”

    她轻抚朱玉的背,小姑娘趴在她膝头慢慢睡了过去。

    赵演有些动容:“这段时间,多亏了您照顾她。”

    姚娘叹了口气,放空了目光:“我曾经有个女儿…要是活着,现在也和她一般大了。”

    “您…已有家室?”

    “和离了。”姚娘语出惊人:“等我去了北关,得到坟前好好骂一下我爹,当初不长眼给我挑了个一无是处的书生。”

    赵演对身旁人多了层敬畏,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敢和离,敢把父亲和丈夫一起骂的女人。

    姚娘又盘算起前路:“当初抚恤金我都没领,希望军营看在我爹的面上,给我分块田,我就能把金梅带过去。这姑娘轴,又吃尽了男人的苦,万万不肯嫁人的…不行,还有萱姐儿,她除了种地啥都不懂,怕是要被骗…秀秀也是,她都不识数…”

    她将剩下的几个姑娘挨个儿数过去,却发觉哪一个都舍不下。

    身后屋子黑漆漆的,可清晰的人影却伴随着姚娘的话,一个个在赵演脑中闪过。

    赵演又想起了那个惨死街头的梦,她如今坐在这里,仅仅是因为她占了个公主的名分,否则她的处境绝不比这些女子们好。无论她聪明与否,她有才学还是会枪法,只要她没有父兄丈夫倚靠,她就没有活路。

    赵演掩面而泣,李陵春回来接她时,见这幅模样,登时慌了。

    “熙宁!”他冲到赵演跟前,又小心翼翼弯腰:“你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无碍。”赵演有些狼狈地拭泪,跟着他上了马车,随即郑重道:“保留证据,山匪一事,我们先丢开手吧。”

    本来也不在李陵春职责范围内了,他只是因为不能除恶务尽而气愤,闻见赵演劝说,虽不甘,也连忙点头:“好。”

    赵演松了口气,又道:“我们休息一下,就回北关,我想见上将军。”

    李陵春柔和了眉眼:“嗯,祖父应该也在等你了。”

    赵演顺势接了下一句:“我要参军。”

    “啊?”靠在车壁上的李陵春猛地直起腰,额头撞到了车顶,痛得他眉头紧皱。

    帘外驱车的李江也再次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演红着眼,眸光水润,声音坚定:“我要参军,大晋并无不许女子入伍的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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