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森的事从曲老太太口袋里硬生生又掏走了一大笔钱,叫曲老太太心口疼得直抽抽。
姜文玉顶着欠着账的名头,置身事外全程围观。
说来也神奇,那些人收了钱一离开,陶森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立刻带着曲一陶现身在了霞山镇。
曲老太太把心肝外孙按在怀里,指天骂地嚷着要让曲木蓉和他离婚。
陶森趾高气昂:“离就离!我以前是瞎了眼才跟着你们待在桐柳乡,走出去才知道,在外面随意找个厂,工资都比这儿高!谁还想留在这儿过窝囊日子!”
龙渊集团开设的工厂规章制度完善,福利补助名目也多,姜文玉不知道陶森在外面怎么找到待遇更好的厂,忍不住问出了口。
陶森说了厂名,愈发得意:“那个厂平时不轻易招人,是我牌友的内部消息只招一个,我要是过去就能立刻上岗。”
待他们通知曲木蓉来民政局的间隙,姜文玉满腹疑惑,简单搜索了那个厂后,又点开企业工商查询系统搜了该工厂的股权结构,发现执行董事同时执股众多其他企业,想继续往下查看股权关系,跳出来一个新的页面。
大字金光闪闪,热情邀请开通价格三位数的年度会员。
姜文玉默默放下了手机。
陶森上午回来,曲木蓉得了消息就往镇上赶。
这也是姜文玉第一次见到曲木蓉。
四十来岁的妇人身形佝偻,空荡荡的麻布衣服打着补丁,袖口泛白但洗得干净,抬头看来时,那双蕴着平静的眼眸让姜文玉恍惚一瞬。
若不是那双眼睛尾角生着细细的鱼尾纹,姜文玉差点以为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曲木蓉从民政局出来时,就准备搭班车回桐柳乡去,被曲老太太一把拉住,道:“你走什么?我不是叫你收拾东西也来厂里上班吗?”
老太太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曲一陶,曲一陶踢着地不肯走,正放声大叫要跟着陶森,分贝高得附近的路人都远远绕着走。
“我要回去给桂兰做午饭,”曲木蓉道,“你和舅公、你的宝贝亲外孙三个留在镇上,不正合你的心意?”
曲老太太不可置信道:“小陶是你的亲儿子,你不想管他?”
“那是我的儿子?”曲木蓉抽出了自己的手,“曲一陶的出生是你安排的,他是你的儿子才对。”而后转身就走。
曲老太太想去拉她又被甩开,另一只手还得紧紧拽着曲一陶,一时分身乏术,气得不住念道:“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
陶森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小陶,你跟着我改姓陶,我就带你去城市里挣大钱买大房子怎么样?”
曲一陶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曲老太太尖叫,就要追打陶森,几个人拉扯一团。
曲木蓉独自往车站方向走,姜文玉追了上去,正有些犹豫该怎么叫人。
曲木蓉先转头看她一眼,问:“什么事?”
姜文玉问:“老太太拿钱还了债,你现在还有收入来源吗?”
“我有手有脚,只要肯动,就饿不死,”曲木蓉道,“你不用管我,回去吧。”
姜文玉又跟了几步。
曲木蓉停住脚步,问:“跟着我干什么?曲家这个样子你也看见了,离远些吧。”
姜文玉鼓起勇气道:“我想知道和我生母有关的事。”
曲木蓉长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孩,眸色情绪复杂,最后叹了一声气,道:“你来吧。”
姜文玉带曲木蓉骑上小绿车,在初秋的风声中往桐柳乡的方向驶去。
曲木蓉扶着她的肩,问:“当初和你来的那波人本说想承包我们那片山头种荔枝,现在没后文了,是不是不打算承包了?”
“我不太清楚,但我可以帮忙打听一下,”姜文玉道,“您想跟着种荔枝吗?”
曲木蓉道:“之前的打算确实是这样,但现在既然离婚了,我成了自由身,我想把地承包出去,拿笔钱离开这儿。”
姜文玉有些惊讶:“您要去哪儿?”
“我的妹妹生了病,我想拿上那笔钱,带她出去边打工边治病。”曲木蓉道,“老太太当初说等我生下了男娃就放我走,等曲一陶出生了,又让我再带两年,带到断奶、带到会说话,又带到去上小学……”
“我被关在桐柳乡太久了,老太太不让我出来,我也不让自己出来,今天看到你,我才恍然居然过了这么多年了,我早该带着桂兰离开这儿了。”
小绿车停在了桐柳乡的路边。
来过几遍的路,此刻和曲木蓉走在一起,生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和大姐年龄相仿,老太太生我时亏了身子,桂兰小了我们大概快十岁,还是个早产儿,她被姐姐一手带大,平时最黏姐姐。”
曲木蓉指远处的山头,说曲书茵背着尚在襁褓中的桂兰,拉着她上山捡柴火割野菜,指山底某处冒着炊烟的人家,说本是邻居,曲书茵和她曾上门借米借醋。
路过一丛别人院落里种的凤仙花,曲木蓉说曲书茵从山里摘回来野凤仙花,给她们染出的红指甲透亮好看。
一路走走停停,尽是点滴相处桩桩件件的回忆。
走过野竹林时,曲木蓉带姜文玉走了条偏僻小道,到处张望找了好一会儿,最后在三支同根青竹前停下,抚过上面的划痕,笑了笑道:“这是我们小时候比着身高划的刻痕。”
两支碧绿修竹在半人高处被刻着道道白痕,位置相近,交错密集,剩的一支青竹刻痕位置起初只有一半高度,又逐渐追上另两支青竹刻痕的高度。
曲木蓉道:“到最后,三姐妹只剩我一个人走过这片竹林了。”
等走过杨柳河岸上了桥,曲木蓉驻了足,远远望着远处蜿蜒河岸,出神了会儿,道:“就是在前边,我亲眼看着你们落下去的。”
“老太太要女孩勤劳能干,聪明伶俐,但又不能有太多学识,不然心野了管不住。她在山里活了大半辈子了,便要我们也留在这儿,她当初没生出男孩被婆家嫌弃,便不允许我们步她的后尘。”
“可惜姐自小有主意,要读书,要见大山外面的风景,更要嫁给喜欢的人。她快毕业带回了一位男同学,说怀了他的孩子非嫁不可,还要去外地工作,老太太犯了怒,说要想从曲家离开,那同学得给足够的彩礼钱。”
“那个同学走了以后,姐常常坐在门口满怀希望地等,生了你后,却不见那个同学来接你们,姐的精神也一日日消沉下去。老太太嫌丢脸,锁了房间,还不准我和妹妹往外说这事。”
“直到有一天,房间门开了,人也不见了,我们追了出来,她就抱着你在前面的河岸上跌跌撞撞地跑,一阵风过来,她摔落进了河。”
“在场的人只有老太太、我和桂兰,再没其他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都以为姐还在家里待产。姐落水以后,老太太叫我把她生前的东西都烧了,对外说你们难产离世。直到后来有两家上门闹事要人,我才知道老太太一开始就没想放你们离开霞山镇。”
曲木蓉神色平静,好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故事,只是声音愈发沙哑,指尖深深地掐着掌心。
姜文玉沉默地听着,望着翻涌的河面,心情纷乱如麻。
哪怕是猜想中的结果,在这一刻,万般心绪仿佛都化作了绳索紧紧勒住了喉间,让她窒息得说不出话来。
“姐要是知道我把这些说给你听,怕是要怪我,”曲木蓉道,“不说了,我偷留了她的几样物件,走吧,我带你看看。”
曲木蓉带着往山上走去,刚打开院门,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嘭咚动静,面色一变,快步冲了进去。
姜文玉跟在后,进了屋里最里的房间。
房间窄小,布置简单,只一床一柜一桌而已,一些书本散落在地,曲木蓉扶着一个在书中跌坐的女子站了起来,她头发散乱,抬起的脸消瘦苍白,身形伶仃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曲木蓉听到接近的脚步声回了头,慌乱道:“你先别过来。”
姜文玉刚到门口,正要往后退,那个女子却死死盯着姜文玉,恍惚喊:“姐?你回来了?”倏地扑了过来,抓着姜文玉的手腕,癫狂欣喜道:“姐你没死?太好了——”
曲桂兰的手指冰冷,力度很重,还在发着抖,清泉般澄澈的眼眸望着她,泪水滑落脸颊。
曲木蓉道:“桂兰你看清楚!大姐已经不在了,这是她当年的孩子,现在长大了。”
曲桂兰笑嗔道:“二姐你胡说,大姐在外面读书呢,哪来的孩子。”
曲桂兰拉着姜文玉又哭又笑,被着曲木蓉半哄半抱地拉开来,按在床上坐好。
曲木蓉去捡地上的书本。
姜文玉嗓音发哑,问:“她怎么了?”
“桂兰那天和我一起跳河救人,她被水草缠住呛了水,我先拉了她上了岸,再回来时,姐和你就不见了踪影。”曲木蓉道,“她觉得是她的缘故才没能救下你们,醒来以后,她就要往河里跳去找人。”
曲桂兰还在痴痴望她,笑着迭声地喊着姐。
姜文玉有些不忍,学着曲木蓉唤道:“桂兰。”
曲桂兰却倏地安静了下来,眼眶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自责道:“大姐不是这么叫我的,我真是,怎么能认错人呢?”又转头抱住曲木蓉撒娇道:“二姐,我们去学校找大姐吧。大姐上次寄来的信说了,她那儿九月会开满城的桂花,可香了,我们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她学校玩啊?”
曲木蓉安抚道:“快了。”
曲桂兰眼睛亮亮的,道:“二姐没骗我?”
曲木蓉应:“没骗你。”
曲桂兰又小声道:“二姐我们快些走吧。要是晚了,老太太要给你看亲事了,那个人不好。”
曲木蓉将她蓬乱的头发理了理,笑着耐心道:“好,我一定不会听老太太的话,应下那门亲事。”
待曲桂兰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曲木蓉走去打开了木柜,从角落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她打开来,递给姜文玉一个褪了色的香囊。
姜文玉接了过来,看着香囊上面的绣字,迟疑问:“这是……霞山寺的符?”
“是霞山寺的平安符,这是你的那份。”曲木蓉道,“她给你、给我和桂兰都各求了一道,唯独忘了给她自己求。”
“霞山寺那时只是个很小的寺庙,正在募捐修建,她以你的名字捐了钱,买了符,求佛祖保佑你平安长大,遇了难过的关有贵人相助,遇到天注定的姻缘也顺顺畅畅,不生波折。从那时候起,霞山寺某所殿堂上面就有一块砖,刻着你的名字,日日夜夜听着经书祷告庇护着你。”
姜文玉声音发哑:“她给我取的什么名字?”
“你现在过得很好,就像我那几个被送去亲戚家里的女儿,没有被困在泥沼一样的曲家中,安安生生地长大了,”曲书茵笑了起来,眸色柔软,干燥粗粝的手掌轻摸了下姜文玉的头发,像在透过她看其他人,“我想姐大概也会是和我一样的想法,何必执着于过去,停留在往事中?”
“活在阳光底下,过得平安幸福,是每个母亲对于孩子最大的愿景了。”
“姓什么叫什么并不重要,你都是她的孩子,带着一位母亲的祝福,继续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