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日，依旧是一个艳阳天。

    谈殷幽幽转醒，浑身上下像是被大车碾压过似的，从骨头缝里都透着疼。不知道已经睡了几日，记忆还停留在之前的画面。强忍着身体各处发来的疼痛，谈殷艰难地想要从床上起来。

    动了一动，这才发觉自己腰上还搭着一条手臂。因着自己的动作，手臂的主人也从迷梦中醒了过来。

    江岸青慌忙抬眼，对上谈殷双眸的那一刻情难自禁地红了眼眶，绷直的唇线轻微颤动着，好一会儿才抖出一句话来，“你醒了？”

    瞧着江岸青眼底的乌青，谈殷心底没由来地一疼，针尖似的疼痛袭来，只一瞬就消失了。

    “路平呢？”谈殷伸出包裹得像鸡大腿的手扒拉住江岸青手臂，“他去哪里了？”

    江岸青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为难，他的嘴唇发抖，看着谈殷满是希冀的眼光，几欲开口，最终都咽回到肚子里去。

    谈殷睁得浑圆的眼睛直直落下一行泪来，许是眼睛睁得太久，流下的只是生理性的眼泪，又或是睡了太久，总之不是因为伤心。既然江岸青不肯说，那她就自己去看。

    一把拨开江岸青的手臂，谈殷挣扎着要下床。甫一动身，背上、胸前、腰侧、腿上，身体四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疼得她眼泪流地更汹涌了。

    “他死了……”江岸青忙上手扶了谈殷，把她往床上带，“谈殷，路平死了……”

    谈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指紧紧抓在江岸青手臂上，怔怔仰望着他的眼睛，“你骗我，你骗我……”

    她告诉过路平，要带他回家的。他肯定还在等着自己，等她叫醒他，然后他们一起回家。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谈殷撇过视线，不顾江岸青阻拦的手臂，再次往床沿处蛄蛹。

    “谈殷，路平已经死了，我亲自验过的。”江岸青心疼地看着谈殷背上的纱布沁出点点血色，倾身将人抱在怀里，稳了稳声线里的悲伤，继续道，“他已经死了，身子安放在旁边的院子。”

    一字一句，声音明明不大，在谈殷的脑海却如道道天雷，直接劈碎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世界。

    怀抱里的谈殷渐渐停止挣扎，双手无力颓下，冰冰凉凉的眼泪一滴一滴砸进江岸青脖颈里，顺着他脖子上的青筋往下潜去，直流到他心房里去，灌出一片苦涩的田。

    背上的撕裂感缓和许多，一股暖洋洋的热流自脊背蔓延。谈殷全身好似泡在温泉水里，先前的疼痛好多了。

    “带我去。”谈殷下巴磕在江岸青肩头，木着一双眼睛，目光变得散漫而又悠远，失了焦距的眸光不知往哪里落。

    江岸青苦涩地应了声，手臂自谈殷两肋下方穿过，稳稳地将人抱在怀里。

    阳光猛地照在脸上，刺得谈殷睁不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风穿过空荡荡的回廊，发出呜呜的声音。谈殷脑海里自动浮现往日的场景，一个个路过的弟子还笑着同她打招呼。不等她也做出回应，那些幻影就消失了。

    “同我回天道宗吧。”江岸青紧了紧手臂，迈过月洞的时候问了句。谈殷昏迷的这几日，江岸青已经通知各宗门的人前面敛尸，天道宗自然也派了人来，只不过他想等谈殷醒来再一起走。至于城中那些无辜百姓，江岸青也在城外立了坟茔。是以，这座城除了他与谈殷外，就只剩下路平了。

    她先前一直说要带路平回家，可究竟哪里才是她的家，谈殷自己也不清楚。现下她的确是无家可归了，似乎除了天道宗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僵硬着点点头，谈殷沙哑着声音道：“带上路平。”

    “好。”江岸青的视线垂在谈殷木然的脸上，心尖一阵酸楚的疼。自两人相识以来，江岸青见过谈殷很多面，今日这一面是头一次见，他希望以后都不要再看到她神伤的模样了。

    除了偶尔的风声外，周围静悄悄的，静的谈殷几乎可以听得到江岸青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垂眸看着自己从上到下裹着的纱布，谈殷掠了江岸青一眼，缓缓道：“这几日，谢谢你。”

    江岸青面上一赧，“你昏迷的时候，我看了你的身子。”

    一句话说完，江岸青的脸红得像块儿布，紧挨着谈殷的胸膛咚咚作响，跳个不停，“我会对你负责。”

    谈殷缓缓露出了个苦涩的笑，淡淡看着江岸青。死了两次，她如今倒也不甚在乎这些了，“情势所迫，我能理解。”

    江岸青目光一怔，抱着谈殷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仿佛怀里的人儿随时都要化作一阵清风飘走。他想说些什么，可看着谈殷脸上淡淡的表情，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又行了一盏茶的时间，两人终于到了别院。

    谈殷拍了拍江岸青手臂，示意他放自己下去。江岸青什么都没说，只是弯腰小心翼翼地将谈殷放到地上去。

    院中的地面被太阳晒得滚烫，温度透过脚底板传来进来，谈殷冰冰凉凉的心似乎也暖了一点儿，像是春日里即将苏醒的冬眠动物。

    明明不过数十步的路程，谈殷却走出了世纪大道的感觉。头上的太阳晒得她心脏窒闷，几乎要喘不过来气。终于走到檐下的阴影处，胸口处的窒息似乎好的一点儿，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谈殷的脚下像是被钉子死死钉住一般，看着白布覆盖下的身形再也不敢上前。

    江岸青立在一旁，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深吸了几口气，谈殷艰难挪动了一步，宛如复建的患者般往地上的白布走去。终于走到白布旁边，颤抖不已的手指虚虚落在白布上，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路平……师父来晚了……”谈殷唇角颤抖，一句完整的话被她说得支离破碎。

    看着白布下熟悉的面孔，谈殷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大滴大滴地落在还未完全扯掉的白布上，晕开一片片水渍。

    路平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紫金光泽，是以到如今还保持着死前的鲜活样子。他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衣服也换了干净的。他就静静躺在那里，好像只是睡着了。若不是心口处洼陷一块儿，谈殷还真的要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谢谢。”谈殷颤抖着手指抚摸着路平的眉眼，顺着他饱满的额头一路往下，缓慢地打理着他的鬓发。

    “沈词还活着，只是……”江岸青犹豫一瞬，继而道，“只是体内的尸毒过深，尚不能解。”

    谈殷手掌覆在路平眉眼上，默了一瞬，才道：“我们回家。”

    俯身揽起路平的尸骨，谈殷缓慢而有力地迈动双足，一步一步向外走去，直到走出檐下阴影才停了会儿。

    江岸青没有阻止谈殷，只默默跟在身后护着。考虑到谈殷身上有伤，江岸青唤来一艘飞舟。

    相较于飞剑，飞舟的速度就慢了些。谈殷对这些已经麻木，慢些也好，她就能与路平多处些时间了。自捡到路平后，细细算来，其实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那时，又缝江岸青化名到魔域，谈殷的注意力都放在江岸青身上。日日在口头上叫嚣着是路平的师父，真正教他的东西却少之又少。

    思及此，谈殷痛苦地捂住脸颊，指缝里渗出透明的水渍来。若当时她肯认真教路平法术，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若她同江岸青去魔域之前好生安顿了路平，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今日的一切。若她对黄逸舟起了疑心之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困住路平，是不是就能保下他……

    谈殷不知道，到底要从哪一个节点重新来过，才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御好飞舟，江岸青转身回了舱内。一入舱内，便瞧见此幅场景。他的心像是被人用手掌死死揪住，半口气也喘不上来。

    “不是你的错。”江岸青蹲身下去，骨节分明的大手顺着谈殷满背青丝抚摸下去，一下一下地轻柔安抚着，苦涩着声音又将话重复了一遍，“谈殷，不是你的错。”

    若真要论错处的话，他也有一份。现如今，江岸青只恨自己不够强大。他虽然是仙门年轻一辈弟子中的魁首，可这有什么用呢。幼年时，他无法保全自己的家人。出师后，他无法救自己的同伴于妖魔之口。今天，他亦无法救这一座城的百姓、同门以及她。

    今天哭了太多次。谈殷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流出这么多，恍惚间，她觉得此生的眼泪都要在今天流干了。自从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后，谈殷就鲜少流泪，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如今，她看着躺在那里的路平，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悲凉，就像躺在那里的人是自己一样。

    “江岸青，你还喜欢我吗？”因为哭了太多次，谈殷的眼皮肿了起来，大又黑的眼睛变成一条肿胀的细缝。江岸青的人影泡在她的泪海里，幻化出好几个人影来。

    江岸青不解谈殷为何突然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江岸青神色慌张问道：“谈殷，你是不是打算做什么事情？”

    上一次，她在紧要关头撇下自己。这一次，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又打算抛下他，一个人去复仇。

    “斩妖除魔是我的责任。”江岸青面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谈殷，你不能抛下我。”

    谈殷笑了笑，“那我要你同我一起死呢？”

    “好。”江岸青想也不想地回答。

    谈殷心一软，猛然抱紧江岸青。心道，江岸青，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谈殷除了发呆之外，无所事事，倒是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飞舟落下，这一次迎接江岸青的人再也没有谈殷熟悉的面孔了。那些新面孔上都挂着一层阴云，尽管他们努力笑着，尽力掩饰着，可谈殷知道，江岸青也知道，他们自己也知道。

    月上中庭，谈殷睡不着，坐在庭中望月。遥遥看着远处黑漆漆的西峰，那里躺着她的哥哥谈鸿，很快路平也要葬进去。天道宗还真就成了她的一个家，念及此，谈殷无声地笑了笑。

    枯坐一夜，第二日带着还未痊愈的身体与眼底的青黑，同天道宗的弟子一起上了西峰。手指搭在棺椁上，淡淡凉意传来，谈殷望着黑漆漆的棺椁，凉凉的目光似乎透过木头看向里面躺着的少年。他的脸上一片安详，唇角微微翘起，眉眼虽紧闭着，但依旧透着少年特有的风采，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同谈殷说话。

    谈殷不是个好师父，所以她把路平葬在了西峰，希望他下辈子可以找到一个好师父。

    直等葬礼结束，谈殷还没出神，她好像参与了葬礼，又好像没有。倚着新立好的墓碑，谈殷望着山下重新投入修炼的天道宗弟子，喃喃自语道：“路平，下一次不要再遇到我这样的人了。”

    江岸青也坐了下来，同她一起看着同样的景色，“你这样的人，很好。”

    谈殷笑得苦涩，“你什么都不知道……”

    江岸青打断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知道，你怕水是因为小时候落水的缘故。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因为你会感觉到浑身不自在。我还知道，那个小女孩是你。”

    听完江岸青的话，谈殷前几日流干了眼泪又想往外涌。

    “江岸青，你为何会喜欢我呢？”谈殷转了转眼珠，将眼睛中的湿润咽了回去。小时候她懂事，也被人喜欢过。学校里，她成绩好性子又安静，被老师喜欢过。工作后，她能干又肯吃苦，被老板喜欢过。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人，她突然想问问他口中的喜欢到底是喜欢什么。

    “谈殷，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外貌而喜欢你，也不是因为你法力高强而喜欢你，更不是因为其他什么理由而喜欢你。我喜欢你，仅仅是因为那是你。”

    “谢谢……”谈殷咽回去的泪珠一下子翻涌出来，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江岸青抬起袖子，细细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接下来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要撇下我，好吗？”

    谈殷破涕为笑，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