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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郊番外鸟倦飞

    殷郊反复地做一个梦。

    梦里没有云,天却是黑色的,夹杂着血般的殷红,朝阳初生,万道金光刺破黑暗的罅隙。在这半明半昧的混沌之中,玄色的大鸟飞过云端天际,鸟鸣声声如泣血,自坚不可摧的高台宫阙上缓缓坠落。

    他猛地睁开双眼。

    洞府幽暗,藤蔓间隐隐透过半缕亮堂的光,外头方落了雨,空气略有些潮湿,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莺啼。

    殷郊坐在石床的一角,惊魂未定,眼底仍残留着因那过于真实又诡异的梦境而带来的恐惧,他眉头紧皱着,额上蒙起一层细密的汗,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然身处昆仑,适才松了口气。

    广成子听见响动,掀开藤蔓,关切地问候起这个新拜入门下的徒弟来:“怎么了,徒儿可是身体不适?”

    殷郊摇了摇头,泯着唇,几番嗫嚅,终是没有开口。

    广成子心知他方经大劫,尚未完全信任自己,也不强求,很是善解人意地递了个台阶,道:“正巧你师姐今日回昆仑了,听闻你俩是旧识,要不要去看看?”

    殷郊用他那方接回去、还不大灵光的脑袋转过几圈,思考半天,这才将“师姐”一词同自个的“旧识”小野联系起来,本就不白的脸色顿时又黑上几分。

    “她?师姐?”

    殷郊的语气充满不可思议。

    “论辈分,你确该如此称呼。”

    说那谁那谁到,“哗”的一声,洞口处天然的藤蔓帘子便被大咧咧一把掀开,来人力道之大,甚至硬生生扯断了几根新生的细嫩茎条,飞起片片落叶。

    小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身后跟了个怨气冲天的哪吒,负责帮她提大包小包能看不能吃的零嘴。

    她没有丁点儿作为不速之客的自觉,毫不见外般,先是朝广成子嚎了声“师叔”,凑上去故作哀怨地诉了两句苦,话术娴熟,显然不是头一遭。

    广成子倒也吃这套,抱着他的好师侄一通安慰,闲谈间,小野怀中又多出几件新鲜宝贝。

    两人叨了半响,小野方注意到角落里上顶鸡窝头下带黑眼圈、狼狈得好似被人□□过的老熟人殷郊。

    太子殿下威仪不复往日,华服褪下,换作素白的道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好了不少,但颈间那道渗人的疤痕仍隐约可见。他精神不振,没睡饱一般,整个人有些萎靡,看起来竟像个可怜兮兮的丧家小犬。

    小野颇感新鲜,她背起手,绕着人走了两圈,左看右看,漆黑眼珠滴溜溜地乱转。殷郊生怕她说出些安慰同情之类的肉麻话,刚要阻拦,便听对方惊奇道:“哎呦,头接上啦!”

    殷郊:“……”

    自己真是多虑了。

    殷郊抬手一指洞口,有气无力道:“你快滚吧。”

    小野横眉冷对,拿起了架子:“怎么跟师姐说话呢你?大不敬!”

    同样深受其害、不堪小野所扰的哪吒翻了个白眼,学着她的语调,阴阳怪气道:“怎么让师兄拿东西呢你?大不敬!”

    恼羞成怒的小野:“……闭嘴!藕粉味的矮冬瓜!”

    哪吒不甘示弱,愤而反击:“爱掉毛的狐狸精!”

    殷郊没憋住,“哈”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齐齐转身,怒目而视,默契地调转了矛头,同仇敌忾道:“没脑袋的傻大个!!”

    那厢广成子早已嗅到硝烟气味,悄然离开了战场,徒留殷郊一人,惨遭围攻,独自面对满场战火纷飞。

    待吵累了,三人各圈一地,互不干扰。小野恶狠狠一咬糖葫芦,被硬得硌掉半口牙,“哎呦哎呦”叫唤半天,想起什么般,捂着脸戳戳殷郊,声音含糊不清:“欸,对了,你是什么做的?”

    殷郊本不欲理她,但听闻此等诡异发言,还是忍不住疑惑道:“什么什么做的?”

    “哎呀,”小野眼神透着不屑,仿佛在说“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但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依然耐下性子,比划一番,解释道,“就是那个……呃——藕!”

    殷郊问她好端端吐什么。

    “……滚,”小野没好气道:“看见你才想吐。”

    哪吒搁边上看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肚子嘎嘎乐:“她是……哈哈哈,她是问你身体是用什么做的哈哈哈哈……嗝。”

    看在哪吒帮忙解释的份上,小野极力按耐住把他打一顿的冲动,满脸憋屈地附和道:“对,就是这个意思,喏,他是太乙师叔拿藕捏的,你是什么?”

    殷郊再次沉默了。

    哪怕头跟身子分家再接好、几番死去又活来,殷郊的认知依旧停留在凡人的层面,并无多其已然半步跨入“妖魔鬼怪”之列的自觉,另两人这番话,在他心中约摸等同于“今天菜场人肉一两几钱”,无比自然,又处处透着诡异。

    于是,他无知地张大嘴,发出茫然一声“啊?”。

    见说不通,小野索性直接上手,一把抓起殷郊手臂,左闻右嗅的,却未察觉出任何异样。她狐疑地瞪大眼,将对方盯得好不自在,竟又凑近了些,几乎要往人脸上撞。

    殷郊吓得花容失色,破音大叫道:“你干什么——”

    小野被他这一嗓子成功逼退,揉着耳根忿忿道:“叫什么叫,谁让你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啊?莫名其妙!”

    “谁莫名其妙!怎么,你是拿屎壳郎的粪球滚出来的吗?这么藏着掖着!”

    “你骂谁……那个呢!”

    在场唯一拥有脑子、且派得上用场的哪吒打断了这场无意义的争吵,思考一会,拍案道:“不对啊,他当初只是掉了个头,接上就好了,压根儿用不着重新捏。”

    “对哦,”小野恍然大悟,冲殷郊上下一番打量,肯定地点点头,“不错,那你还是人肉做的,原汁原味。”

    哪吒疑惑道:“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小野实诚地摇头:“不知道,师父没教这个。”

    被盖章检疫合格、纯天然人肉做的殷郊:“……”

    他真的不想和这两个文盲讲话了。

    可小野倒真不是专程为探个亲惹毛个太子而回来的,她此行乃是有着明确的目标,以及周密的计划……嗯,只不过有那么些许见不得人罢了。

    三人暂时休战,小野警惕地环顾一圈四周,确认了广成子不在附近,狐狸眼睛贼溜溜的,神情鬼祟,一看就没憋好屁。

    殷郊被坑了不止一次,太熟悉她这幅模样,哪吒更是惨遭小野祸祸多年。两位难兄难弟无意对上彼此视线,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股悲壮苍凉之感,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都在针锋相对的二人,此刻竟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殷郊率先开口,“鬼鬼祟祟的,有话快说。”

    “嘘,”小野瞪了殷郊一眼,示意他小点声,“我可是有要事在身的。”

    殷郊不屑道:“你能有什么要事?”

    见他不信,小野不爽地磨了磨牙,但本着“多个人入伙就多一个共犯”的理念,她仍耐下性子,娓娓道来,说起了自己在西岐时的事。

    当然,其间不免夹杂私货,颇为幼稚地暗示了下殷郊,“你的好兄弟姬发现在和我玩得更好哦”。

    殷郊迫于面子,不好同她计较,只好独自生起闷气。

    莫名成为在场最成熟之人的哪吒总结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去后山偷匹马,就为了送给那个西岐那毛头小子当礼物?”

    殷郊抓住了重点:“你叫谁毛头小子呢?”

    “就是,哪吒你尊重点人家,他有名字的。”小野难得赞同殷郊的说法,严肃地纠正哪吒道,“而且,修道之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我这叫让马儿去到它该去的地方,好发挥最大的作用。”

    她顿了下,又略带心虚地补充道:“再说了,师祖他有那么多宝贝神兽,一匹马而已,不会在意的啦!”

    哪吒:“……”

    扔去西岐的师弟师妹泼出去的水,一个两个的全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小野见他不语,狠下心来,使出了杀手锏,拖起长音道:“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哪吒被她嚎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连声妥协:“哎哎哎!别喊了,我叫你师姐!我去还不行吗?”

    “算你识相,”白白长足了辈分的小野满意起身,仗着个高拍拍哪吒脑门,她眉眼飞扬,笑中透着狡黠,冲二人得意道,“走吧,两位师弟。”

    就这样,小野带着被胁迫的假师弟一号与表面被迫实则自愿的真师弟二号,轻车熟路地溜至后山,三人分工明确——哪吒主力,殷郊副手,小野……小野负责看戏,不是,负责指挥。

    在旁统筹大局的小野眼光颇高,一下选中了匹通体雪白、看上去便血统不凡的神驹,三人费了些力气才将其抓获。

    对此,小野将其归功于她的运筹帷幄与足智多谋,正沾沾自喜,不想却乐极生悲,被不知何时前来、围观了整场闹剧的广成子逮了个正着。

    殷郊尚不知昆仑疾苦,坚持着尊师重道的原则,心知自己有错在先,一声不吭,老实地静候师父发落。而边上的哪吒则满脸痛苦之色,搜肠刮肚,试图编出个比“我只是路过没想到那匹马自个撞上来了”更靠谱的借口。

    罪魁祸首小野沉默片刻,沉声道:“师叔,这回经书可以只抄一百遍吗?”

    “怎么不行呢,好师侄,”广成子笑眯眯摸着胡子,同姜子牙那副德行一般无二,“去吧,这回只用抄九个九十九遍,如何?”

    呵,不愧为同门师兄弟,一个两个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善茬。

    藏经阁里抄书卷,听取哀声一片。哪吒和小野倒是熟练工,就是苦了初入山门便遭此劫难的殷郊,抄完九个九十九遍后,连着好几天,胳膊都是抖的。

    小野虽不靠谱,但仍是讲义气的。她自知连累了殷郊,在洞府中纠结半天,最终搜刮出一箩筐稀奇玩意,揣进兜里,跑去找殷郊献宝了。

    她在门外逡巡片刻,脑中排演了好几遍如何道歉,依然有些拉不下脸。还是殷郊听见外头“啪嗒啪嗒”响个不停的脚步声,又好气又好笑,先一步出来,给小野递了台阶。

    殷郊其实也没怪小野,只是不愿放过这个令其吃瘪的大好机会,他故作不满道:“你来这干什么?”

    “师姐探望师弟,天经地义。”小野嘴上嘀嘀咕咕不饶人,神情却略显心虚,她将所带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堆在殷郊面前,努努嘴,故作淡然道,“喏,给你的,都是好东西,你可得小心收着。”

    “你送来的,谁知道有没有毒。”

    “对付你还用得着下毒?爱要不要,哼。”

    但凡两人待在一处,不出半炷香时间,场面便会演变为现在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复又拌起嘴来。通常来说,辩论主题都十分地没有意义,而双方辩手又都是十二分地认真。

    吵着吵着,殷郊忽而念起当初仍在朝歌、被迫藏身于宗庙的那段日子来。

    往昔风景好似大梦一场,不饮人自醉,只朝夕间,凡尘非非烟消云散,自己失去了尊崇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也不再是那金尊玉贵万人敬仰的太子殿下。

    物换星移,日月不居,无论挚友亲眷,抑或万古功名,一切的一切都仿佛留不住般,唯有风止风起,生生不息,竟从未改变。

    “小野,”殷郊兀的出声,开口唤她的名字,语气难得的正经。

    正滔滔不绝输出的小野一下卡了壳,她觉出殷郊情绪不对,生怕说错话伤到对方,有些谨慎地问道:“干什么,突然叫我?”

    还未及人回答,她便福至心灵般一拍手,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家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明白的还挺对。

    但殷郊势必不会承认这点,被戳穿心事的少年涨红了脸,思考好半响,才委婉地想出一个不那么丢面子的借口:“谁想家了,我是想说我做了个梦。”

    小野嗤之以鼻:“你好别扭哦,想了就说嘛,我又不会笑你。”

    骗人的,她不仅会笑,还会拉上哪吒一起笑,等回西岐了还要再讲给姬发听一遍,反复地笑。

    殷郊脸红了白白了红,气恼道:“我说了我没有!”

    “嗯嗯好好,你没有,”小野配合着点点头,言行间的敷衍快要溢出来,自认为大度地退让道,“好吧,那你说说做了什么梦。”

    殷郊憋着口闷气出不去,叹息一声,一五一十地向小野讲述起那个梦来。

    听完,小野第一反应:这不就是想家了嘛!

    可顾及太子殿下脆弱的心灵和薄薄一层脸皮,她仍是十分体贴地没说出来。

    忽然,似回忆起什么般,小野浅浅皱了下眉,托起下巴,若有所思,口中轻声念叨着什么。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殷郊听见这句熟悉的预言,忙竖起耳朵,期待对方会有什么高见。

    只闻她道:“欸,据说那玄鸟长得像大鹅,真的假的,你见过没?跟鹅肉比哪个好吃?”

    正倾耳细听的殷郊:“……”

    果然狐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气不忿儿道:“没见过,你自个找去。”

    “北海那么远,我才不去。”小野伸了个懒腰,神情倦倦,状似无意道,“我卜筮学得烂,解梦也一窍不通,可管它玄鸟白鸟还是红烧大鹅,不都是鸟嘛!”

    “这只飞走了,还会有下一只飞过来,总是有立在枝头的那个,又谈何最后一只?”

    小野边说边玩起地上的狗尾巴草,言谈间,竟编出个有模有样的草环。趁其不备,她将那环往殷郊脑袋上一扣,拍拍掉手上泥灰,对着自己的大作仔细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无视展品本人的抗议,接着道:“再说了,谁说那玄鸟飞了就是死了?”

    “朝歌西岐、南都东鲁……哦,还有个北崇。”说及此,小野眼皮不自觉跳了下,缓了缓,复又开口,“光人间就有这么多地方,更遑论神仙地界和那么多妖魔鬼怪打的洞窟了。”

    殷郊嘴唇动了动,似欲说什么,却终是未再开口。

    “哎呀,你就别操心啦,说不定人家玄鸟只是飞到西岐麦田种地去了呢。”小野瞟眼头顶狗尾巴草环、看上去缺点心眼的殷郊,莫名有些好笑,“不去西岐,也可以来昆仑,天地之大,哪不可去?等什么时候累了,飞不动了,回家就是。”

    “如果家回不去了呢?”

    殷郊朝东望,隐隐是王都的方向,他低声喃喃,不知问给谁听。

    “师弟诶,”闻此,小野没忍住伸手一弹他脑门,力道还是熟悉的十成十,她翻个白眼,嫌弃又率直道,“昆仑不也是你家,你这是在诅咒我们老家被填平吗?”

    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脑嘣儿,这回殷郊却没有恼,他捂着额头,反倒笑了出来。

    小野嘀嘀咕咕:“被人打还这么高兴,傻子。”

    殷郊耳朵倒比脑袋好使,还嘴道:“呸,你才傻,别以为我听不见。”

    “听见了又怎样,傻子。”

    “你当我不敢还手吗!”

    “来呀来呀,你要是敢那我就告状,跟师父师兄师叔师伯们统统讲一遍,”小野顿了顿,善解人意地补充道,“哦,还有你远在西岐曾经最最最好的兄弟姬发。”

    “好就好,哪来的‘曾经’?”

    “因为现在他和我玩得更好咯。”

    “……滚!”

    积攒了一天怨气的殷郊终于憋不住,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吼,响彻山间,余音绕梁不去,吓飞满林子雀鸟。

    好吧,看来师姐弟的和谐共处之路,道阻且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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