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自外归来，西伯侯府中众人难得聚齐，约定午间议事，商讨如何对付殷寿。
小野则纯粹是来凑人头看热闹的，她大摇大摆，背着个手，十分自然地跟在姬发后面，没想到方踏进大堂一步，便被姜子牙“嘿”一声叫住。
“去去去，”姜子牙吹胡子瞪眼，连连挥手，仿佛在赶自家不懂事跳上桌的猫，“大人说事，你凑什么热闹？”
小野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明明我比你年纪还大！”
“那我也是你师父，死丫头！”
“凭什么他能去我不能！”
小野忿忿指向前方，莫名其妙被卷入师徒俩纠纷中的姬发尚未进入状态，一脸茫然，也跟着指了指自己。
姜子牙一噎，强行找补道：“……也不看看人家啥样你啥样！”
嗯，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好。
小野欲要反驳，但看向平日里一同嬉笑打闹、现在举手投足间却尽显稳重、浑身上下写满“靠谱”二字的姬发，顿觉遭到了背叛，心情类似于和你说没复习的好朋友在学堂综测取得了第一名还被夫子好一通夸。
她费力仰着脖子望向姬发，发觉对方竟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更生气了。
“哼，不去就不去！谁稀罕！”
小野半天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只得故作满不在乎，愤愤一转身，走人了，留下原地心虚摸着胡子的姜子牙与无辜被迁怒的姬发。
两人面面相觑，姬发自知晓姜子牙护犊心切，不欲让小野参与到这些纷争中，不过是为了保护她方出此下策，他无奈道：“我去找她吧。”
姜子牙假客气道：“哎，不用不用，甭管她，小孩子闹脾气呢。”
姬发也不当真，叹口气，转头找小野去了。
姜子牙掩饰般吹起小调，眼观鼻鼻观心，冲边上沉默的众人“嘿嘿”一笑，招呼道：“人来齐啦？走走走，进去聊进去聊。”
而那边小野正在气头上，一怒之下，作出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她要离家出走！
如此想着，小野在西岐城内漫无目的地乱逛，纵沿途有人认出了她，见其满身怨气，也不敢贸然阻拦。就这样，她一路七拐八拐，竟不知走到了哪处犄角旮旯。
举目四望，但见整条街灰扑扑的，不同于内城的繁华热闹，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随处可见破败的房屋与脏污的泥水。冷风吹过，掀落一地碎石瓦砾，断垣残壁间，蛛网飘摇，偶尔伴随着几声有气无力的婴儿啼哭，和妇人心碎的啜泣。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在街上嬉笑玩耍，小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一个又一个水坑，浑身警惕地绷紧，不想却忽地被人撞了下，她身子一歪，脚下新鞋“啪”的一声，踩进了泥坑里。
小野怒而抬头，入目却是个纤细的小孩身影，那女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只，浑然不知自己撞到了哪尊大佛，仍蹦蹦跳跳哼着歌，听到远处女人“二丫二丫”的呼唤，这才加快脚步，大喊着回应道：“知道啦娘，我马上回来！”
正欲寻仇的小野动作一滞，神色莫名缓和下来，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小女孩的背影，竟不自觉跟了上去。
这户人家并不富裕，墙塌了半边，院中满是荒草，木门一推，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但晒着的果脯、升起的炊烟、满屋的饭香，无不昭示着主人家努力生活的痕迹。
小野在门外定定停步，有些踟蹰，她歪着脑袋思考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踏进去，随意找了个干净的墙根，也不嫌弃，就地蹲下了。
“二丫”，这在平民女孩间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一个名字，可惜小野见识不多，枉活了这么百来年，算上方才那祸祸了自己新鞋的倒霉小孩，她至今认识的二丫们，也不过区区两个。
而上一位“二丫”，是在她拜入昆仑前的事了。
化为人形前，小野常寄居在人类村庄旁，靠偷食家畜为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她遇见了狐生中头一个值得被称之为好人的人类，却也因此失去了一尾。
对方是屠户家的女儿，并无正经名字，大家只“二丫二丫”地叫她——不叫大丫是因为她有个刚出生便被溺死的姐姐，占了这个名头。
本来二丫也是要被溺死的，但她那迷信的屠户爹在二丫降生那晚喝多了酒，正巧遇上偷鸡归来的小野，两眼一花，以为狐仙祥兆，便留下了这个女儿。
后来小野被狼群围攻，她不懂逃，又打不过，死犟着受了伤，是路过采药补贴家用的二丫救下了她。作为报答，颇有原则、懂得知恩图报的小野再未偷过她家的鸡，总装瞎般路过，掉头跑去祸害邻居，还时常从山上衔些野味和珍贵草药来，偷偷放在二丫窗口。
因着小野的出现，二丫的日子有了短暂的美好，却并不长久。
屠户好赌，输光了钱，卖了田，卖了地，终于无甚可卖的了，便想到卖女儿。
——没人愿意给比自己爹还大的男人做小老婆。于是，二丫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跑进山野间，大喊“狐仙狐仙”，一声又一声，回音在空荡的树林间随风蔓延。
小野难得配合地出来，很给面子地坐到二丫身边，听对方絮絮叨叨，耳尖时不时抽动几下，示意自己在听。
二丫说，当人苦，当女人更苦，当屠户家的女人更是苦上加苦。下辈子她不要当人了，她要跟狐仙一样，当山间一只无拘无束的野狐狸。
最后，二丫声音渐轻，风起竹叶动，她低下头，略显朴素的的脸蛋挡住半轮月光，表情有些局促，漆黑眼眸熠熠生辉。
她问小野：“狐仙，我能摸摸你吗？”
彼时尚是只不亲人野狐狸的小野皱皱鼻子，转过头，无声地拒绝了。
哪怕很多年后，每每忆起此刻，小野都感到十分后悔——即使她并不完全理解，所谓“后悔”究竟是什么，但她总想，那个时候要是给二丫摸摸就好了。
当天晚上，二丫便悄悄跑了。屠户发现后，带上一大群人，他们中或有从二丫处拿过药草的、或有被二丫帮忙锄过田地的……一个一个，竟全是熟人面孔。
整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追上去，直至追到陡峭的山崖前。
二丫的目光在面前熟悉而陌生的众人身上扫过，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理所当然，没有一丝羞愧。看着看着，她忽而笑了，笑得自由又天真，就连最后坠下去时，都像一只生机勃勃的蝶。
屠户口中发出恶毒的咒骂，他悻悻领着村民们往回走，骂骂咧咧，不停地说什么“赔钱货”。
等人走光了，小野方从藏身的草丛中钻出来，三两下顺着岩石跳到底下。她一路嗅啊嗅，花了许久，才在悬崖底下找到二丫被水流冲走很远的尸体。
小野盯着再不会动、吵吵嚷嚷喊自己“狐仙狐仙”的二丫，头回明白了何为“死亡”，同杀死一只鸡一只鹅不一样，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消逝，没有心脏跳动的地方漫上酸涩的暗流。
她细心地为二丫舔砥净血迹，一下一下，直到所有的血色与腥气都再不见。最后，小野将毛茸茸的脑袋塞进二丫僵硬冰冷的手心，感受着她一点点消散的温度，心想，就给你摸摸吧。
乌云散去，月亮露出来点。小野幻化出身后不那么气派的五尾，转头狠下心来，咬断了其中一条。她也不管尚在汩汩流血的伤口，衔起断尾，将其放在二丫心口，看着它与二丫的尸体逐渐融合，慢慢消散成微弱的光。
那光小小一团，却总是明亮的，依稀是只狐狸的形状。它好似回头看了眼小野般，张嘴不断嘀咕着什么，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小野想，哪怕变成了狐狸还是这么多话。
那晚，小野走进村里的每户人家，咬死了一个又一个人，全是出现在追捕二丫队伍里的面孔。
她边杀人，边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边血迹，面无表情，恍若玉面的修罗，心中却暗暗比较着人血与鸡血的味道，最终断定，以后还是继续偷鸡好了。
轮到最后一个人——屠户时，小野竟化出了人型。对方大喊着狐仙饶命，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丝毫不见方才的所谓雄风。
小野歪头，定定看了他一眼，辨认出这张丑得出奇的脸便是二丫的爹。她仔细观察着，遗憾地发现父女间并无多相似之处，不太熟练地用刚刚拥有、还未完全适应的一双手将他杀了，用时不短，男人的惨叫持续了很久。
后来……后来昆仑之人赶来，收编了这只造下杀孽的涂山遗孤，小野懵懵懂懂地跟着姜子牙，学习起人类那套复杂又简单的伦理纲常，描摹出个一知半解的人间。
“怎么哭上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姬发竟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同小野一道蹲下。堂堂西岐少主就这样，形容鬼祟，窝缩在个贫民区的小角落里，看上去倒还挺乐意。
听闻此言，小野忙一抹眼睛，试图销毁证据，眼泪擦掉了，脸上两道泪痕却仍明晃晃的，掩不住半分。
她嘴硬道：“谁哭了，你才哭。”
姬发以为她还在为姜子牙不让她开会的事生气，安慰道：“你师父不是故意的，他也是怕你掺和进来受累。”
小野金鱼般的脑子转过几个弯，适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知后觉地回忆起自己“离家出走”的理由来。
虽然早已不生气了，但为了面子，她仍重重“哼”了声，转头不看姬发。
屋里头窸窸窣窣，许是妇人做好了晚饭，招呼着女儿过去，“啪嗒啪嗒”，响起女孩规律而清脆的脚步声。
姬发顺着小野的目光看去，问道：“你认识这户人家吗？”
“或许以前认识，”小野答得莫名其妙，跟出的话也没头没脑，“姬发，等你以后做了君主，消除天谴，是不是就没人受苦了？”
姬发很想回答她“是的”。
可他摇了摇头，犹豫一瞬，还是尽可能温和地答道：“每个世道都有受苦的人。”
“好吧，未来的天下共主，”小野也不强求，她收回投向那个二丫家的视线，回头对上姬发双眼，颇为宽容地嘱咐道，“那你起码要做个比殷寿好的君主。”
姬发故意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是天下共主？”
小野大言不惭：“我看人一向很准。”
……也不知是谁先前还偷偷骂人家来着。
姬发没忍住笑了。
见状，小野以为他不信，不服气地凑上前去，一对瞳仁漆黑而明亮，盯得姬发脸红起来。
她伸出两指，语气郑重：“你肯定会是个很好的天下共主。”
“如果没你想的那么好怎么办？”姬发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故作无心般问道，“你要留下来监督我吗？”
小野义正辞严：“我们神仙也很忙的，哪能一直待在人间。”
姬发逗她：“那你怎么保证我能当好这个天下共主？”
“那行吧，”小野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妥协道：“我会抽空来看你两眼的。”
“就两眼？”姬发得寸进尺，“这么小气，不是前天才说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吗？”
“……爱看不看，我不来了。”
“怎么还急眼了。”
“你才急眼！烦死了！”
已枉不可谏，小野放眼来时事，打打闹闹间，手中还掐着姬发的半缕辫子。
她心想，或许以后不会再有“二丫”，或许将来会有个很好的君主，或许那位人心所向的天下共主旁边，会时不时出现只前来督促的小狐狸精。
这样就很好、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