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无湄都告诉我了，”九灵真人将她扶起，摸摸她的头发安慰，“别怕，师父给你们做主！”

    无芊吸吸发酸的鼻子，看到躲在师父身后的无湄，二人不约而同对视有些想哭，好像小时候贪玩走丢摔了几个跟头都无所谓，但突然看到了家里主事的长辈，伤口就突然开始疼了。

    出了事情，有长辈出面，她们可以躲在长辈身后躲懒。

    就像十年前她请辞离开漠北，带着年幼的楚蕴河，和她差不多大的周媚，还有一个刚出生就没了娘亲吵着吃奶的小莫空回到都城。趁着她出去抓野猪的功夫，周媚和两个小孩就被三个土匪盯上。

    好在自己及时赶回，三个土匪欺辱周媚得手前砍了他们去见阎王。本来她好心抓着三个土匪尸首去送官，结果反被衙役关了进去，说她是个来路不明的疯女人，要把她斩首示众。

    大方大浪都过了，净在阴沟里翻船。

    好在无湄带着楚蕴河把葛老头让他们带给师父的信送去了道观。师父这才把她从牢房救出。

    “师兄呢？”无湄拉住她的手哈气，低声问。

    “估计正在上演父慈子孝，久别重逢的帝王亲情。”无芊努努下颌，示意无湄看向高处。

    “居然是真的……”无湄目瞪口呆地看着高台之上曾经朝夕相处之人，恍然失神。

    无芊用胳膊肘怼了怼她，嘲笑无旧：“小样，还挺能装，不知道还真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了！”

    九灵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眼神示意她们禁言。二人立刻闭嘴低头，乖乖当起跟班小道姑。

    褚云鹤刚刚被皇帝正名，成为养在民间为国祈福的五皇子。他站在皇帝身侧，茫然地望着浩浩荡荡跪拜在脚下的陌生众人。

    这些人似乎穿着类似的衣服，行者类似的礼，跪在地上的样子，像极了秋天风来时集体匍匐的麦田。

    风来它们便低头，风走它们便恢复如常，向着力所能及的天顶，高昂起头，谁都不服。

    直到远远看到熟悉两三人，他眼前的画面中，才出现了活人。

    师父一如往常，穿着水洗蓝棉长褂，道士帽上绣着一块青墨和羊脂白玉拼接而成的太极图。五十余岁的容貌微微有些发福，细细的柳叶眉月牙眼笑起来只留一条缝，像一尊安知天命的活菩萨悠悠然走近。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道姑，身上的道袍明显旧了许多。恭顺谨慎地跟在师父身后，丝毫不见往日挑三拣四，与他拌嘴逞能的嚣张。

    褚云鹤眼神第一次明亮闪烁，嘴角带了些年轻的调皮笑意。

    多年未见儿子的储山珩自然一双眼睛恨不得吊在小五身上，自然没有错过老幺从兴致缺缺，到突然提起精神的变化。循着儿子的视线望去，原因一看便知。

    明宣皇储山珩轻咳两声，心中盘算已定。儿子放心，等处理完这光明寺的事，就带你回皇城册封，娶王妃。

    正好两个，漂亮的当正妃，一般的那个就当侧妃。父王一定不勉强你联姻，娶不喜欢的，吃父皇当年的苦。

    明宣皇刚要给身边老太监递个眼色，就被骚乱打断。

    众人看向台下。刚刚还因为质疑辩驳，与明宣皇顶嘴，被罚与云笙跪在台下的太子看到身后来人，气冲冲上前，就要去抓无芊，说她能为自己作证。

    而凤阳公主同样因为父皇不信自己，被罚下高台，一心愤懑，看到无湄便也要上前抓她上高台辩驳，证明自己心爱的簪子被一道姑觊觎，委屈控诉。

    老太监从小被看着这两个被后妃宠爱得无法无天，难得皇帝今儿高兴，偏要让皇帝不痛快。

    而且不仅如此，这太子和公主居然不认识眼前那位挡在两个小道姑身前那位。

    那位可是因为养育过皇帝，连皇帝都要敬三分的静太妃啊。若不是太妃喜欢肃静，一心修道，拒绝追封太后，现在皇宫中，哪里能容得那些没规矩的皇后妃子天天作妖。

    明宣皇给身边老太监递了个眼色。老太监即刻会意，一溜小跑上前宣诵：“不得对静太妃无礼！静太妃您快请上座！”

    静太妃看看太子公主，又看看躲在自己身后刚刚被推搡抓挠的两个徒儿，抬头望向明轩皇：“上座就不必了。陛下上面坐久了，今日难得抽闲，不如下来看看，指教一番自己的子女如何？”

    看到皇帝提着厚重的衣摆从高台走下的狼狈样，无芊紧握双拳憋笑，心中为师父叫好，余光看到颤颤巍巍偷窥太子和公主的无湄，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褚云鹤跟着父皇一同走下，来到静太妃面前作揖：“徒儿无旧拜见师父，参见静太妃。”

    九灵真人扶起褚云鹤，环顾一圈，和蔼笑着对皇帝道：“难得陛下一家齐聚一堂，也别都站在院子里了，山里夜露重，孩子们穿的单薄，着凉就不好了。一同进屋，吃杯热茶再聊吧！”

    静太妃虽未指明，但众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不远处依然跪在地上未曾起身，赤着上半身露着满背烫伤疤痕的云笙。

    “太妃说得极是。”明轩皇看了老太监一眼，搀扶着太妃去主厅去了。

    老太监对明轩皇想法心知肚明，陛下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更不在乎他到底是伤了还是残了。只太妃心软，见到小辈难免上心。陛下不愿意惹太妃不快，这才留了面子给他，没直接将他撵走。

    遣小太监去随便找了身衣裳，老太监来到云笙面前把衣服丢下，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到底也曾是宫里出去的，怎么规矩都忘了，连衣服都穿不好，在太妃故意显眼惹陛下生气。快起来穿好衣服，进屋见礼。”

    云笙捡起地上的和尚短褂，起身微笑：“多谢张公公。”

    张公公嘴角抽了抽。

    难怪陛下不待见他。

    即便这么多年没见，他居然一眼就能从这位废太子脸上，看到当年那位先皇后的身影。

    毒辣妖艳，眼神中渗着毒蛇般的微光。

    可仔细看，眼前少年又只有平平无奇一双桃花眼，似乎还有些可怜。

    张公公哼了一声，嘱咐他速速更衣进屋不要让陛下久等，匆匆离开。

    这夜间的山庙果然易吹些阴风。

    令人不寒而栗。

    无芊跟着师父，走近暖阁，回头远远看到老太监昂着头，垂着眼皮对云笙说些什么，还丢了件衣服给他。

    满背的伤无人医治，还总有人三番两次地做些恶化伤势的行为。

    不过那个假方丈临走好像塞给他傀儡香的解药，应该是吃了解药，整个人也精神了些，不再萎靡不振。

    可假方丈临走也没交代和他的关系。

    自己还是对他留两分猜忌的好。

    毕竟算起来，一切离谱的事情，都要从遇见他那天开始。

    且看看他自己如何分说清白。

    无芊心中默念，跟在师父身后，做乖乖道徒。

    明轩皇坐上宾，与他并排齐坐主位的就是静太妃。无芊和无湄站在太妃身后，看着一众皇子公主郡主都站在下面，当真是极好的视野。

    “小五，你来朕身边坐。”

    张公公连忙搬了张小凳子在陛下身边。

    “谢父皇。”褚云鹤落座，向左看向不到一丈远的无芊，眨了眨眼。

    无芊瞪了他一眼，心想让他等着，不揣他一脚，他就别想睡了。

    当个师兄就好大的架子，如今当上皇子这还得了，以后不是更要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了。

    早就和师父说，按照年纪排，自己最大，理所应当当师姐。可终究没争到，还是按照抓阄，她最老，却排在最幺，天天看着两个不靠谱的小孩摆架子。

    无芊正在懊恼，突然条件反射抓住朝她飞来的虚影，定睛一看，原来是块酥糖。抬头看向褚云鹤，果然看到他得意地又在背后丢过来一颗。

    无芊把一颗分给无湄，一颗塞进嘴里。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见人已到齐，明宣王扫视一圈，开口道：“光明寺方丈圆寂后，新上任的方丈是哪位？”

    太子偷偷看了一周，抬手指向静太妃身后的无芊：“是她！她把方丈打跑了！”

    无芊来不及咀嚼，一个着急，酥糖就被吞进喉咙，差点噎得她没喘过气来，堵得胸口疼。一边捶胸口，无芊余光瞪了一眼嘲笑她的褚云鹤，开口反问太子：“太子如何笃定，贫道打的那人就是光明寺方丈？”

    “什么？！”太子愣住，再次环顾四周寻找同盟，“大家都知道他是方丈！如何还需本太子证明！”

    “据我所知，上任方丈圆寂前，曾留下两位方丈人选，一位唤做莫蛹，一位唤做莫玄。”九灵真人询问，“不知是他们二人中的哪位？”

    “师父，哪位都不是。”无芊连忙附和，“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假和尚。”

    “哦？”九灵真人吃惊看向明轩帝，“据贫道所知，历来皇家寺院方丈都由上一位方丈提送名单，再由陛下选择指派，不知陛下是否有亲自委派得力人选？”

    “没有。方丈圆寂的消息都未曾通报。”明轩帝肃然看向太子，“那方丈可有何异样？”

    太子心虚：“并、并无甚异样……”

    “陛下。”褚云鹤起身拱手，“我两位师妹被太子公主诬陷抢劫偷盗后被关押进寺庙的地牢，在地牢中曾救过一位叫莫蛹的和尚，如果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不如我去寻莫蛹来亲自告诉我们。”

    “允。”明轩帝指派两人，“你们随五皇子去带莫蛹和尚来问话。”

    “遵命。”两位贴身护卫跟着褚云鹤离开厅堂。

    凤阳公主愤愤上前，指向无湄控诉：“父皇做主，就是她偷了女儿的金钗！女儿才没有诬陷她！”

    “师父，我、我没有，我没偷，是太子非要送给我，插在我头上……”无湄急得眼泛泪光，连连摆手。

    九灵真人点点头，示意她冷静下来，再次看向凤阳公主：“是公主头上那支凤钗吗？”

    凤阳公主扬起头：“正是！”

    九灵真人再次望向太子：“云永，你可曾把这柄凤钗送给我的徒儿？”

    “我……”太子心虚地看向凤阳公主。

    “陛下，”九灵真人岔开话题，看向明轩帝，“陛下以孝治天下，当年贫道不过是抚养过陛下些时日，每年生辰，陛下都会差人送来不少奇珍异宝。”

    明轩帝：“太妃崇尚节俭，不喜铺张，朕并不敢多送。”

    “年轻时，贫道也见些奇珍异宝，陛下谦虚，送来的都是上品，”九灵真人打量凤阳公主的金钗，“件件都比得上。”

    “这是自然，不过是宫中新上的工匠，给女子做些奇巧样式罢了，算不得珍贵。”自己的女儿竟然如此没见过世面，洋洋得意的模样，令明轩帝脸有点热，接过张公公递来的茶，佯装喝了一口。

    “可我这傻徒儿这些年，在山上跟我吃斋念佛，偶尔给她看，让她挑几件拿去玩都不要。每次回来，箱子都落满了灰，可见她并无偷盗珍宝的本性，”九灵真人困惑看向众人，“怎么，今日一下山见到公主太子，这凤钗，就跑到我徒儿头上来了？”

    明轩帝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太子？”

    太子褚云永扑通跪倒：“陛下息怒。儿臣以为是妹妹不要的，看这道姑可怜贫苦，这才想施舍于她……”

    无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淡淡补充：“可公主找上门来，我师姐解释的时候，你又不认，害得我师姐被郡主抽了好几个巴掌呢！”

    “我、我不是故意的，都是误会！误会！”太子连忙辩驳。

    可越辩驳，越显得苍白无力。明轩帝的耐心越所剩无几，猛地拍桌：“没出息的东西！朕平日就是这般教导你们的吗？骄纵任性，胡作非为！来人！”

    张公公上前：“是！”

    明轩帝：“太子郡主有失礼教，无德为表，罚——”

    “哎，”九零真人连忙笑着打断明轩帝，“若真是做了该罚的事情，也需真心悔过，才是罚的要义。贫道多年未见皇孙，甚是喜欢，不如这次就免了吧！”

    “既然太妃求情，”明轩帝瞪向太子和凤阳公主，“还不快谢过太妃！”

    太子和郡主避免被当众丢脸，连忙道谢：“谢过太妃！”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九零真人看向引着衣衫褴褛叫花子似的莫蛹上前的褚云鹤，微笑道：“若真是失了身为储君的道义，陛下再重罚不迟。”

    无芊：师父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