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熟悉，可季然又一时间想不起是谁，便回头望去。
只见他们身后站着两个人。
一位是许久未见，面露微笑的王建茗。
而另一位，则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她生得高挑，五官十分立体，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刚才那句话应该就是她说的，因为她此刻还抱手皱眉，瞪眼瞧着陈煜舟。
季然思考一会儿，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她，便看向身旁人。
而陈煜舟此时正懒洋洋地笑着，似乎不打算答这个女生的话。
就在这时，从几人旁侧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然然！”
季然闻声望去，看见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跑来，她心中惊喜——是叶芳芸。
自从去年她随团演出离开，两人便没有再见过。
而那之后，她又发生了好多事情。
季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冯景璇，胸腔里顿时升起一阵酸楚。
可还不等她想太多，叶芳芸已跑至近前，猛地扑到了她的身上。
阿芸的拥抱向来温暖，季然心口的悲伤被压下，两个女生抱成一团，把头埋在好友的肩膀上，蹭来蹭去。
“我好想你。”叶芳芸道
“我也是。”季然回答。
拥抱片刻，两人均放开了对方。
叶芳芸站至季然身旁，看见对面站的女孩子，她“咦”了一声，笑道：“妹妹也来了？”她调侃地看向王建茗，“你小子可真是占了大便宜。”
“妹妹？”季然疑惑道。
叶芳芸看了看她，又看了眼陈煜舟，笑道：“嗯，你男朋友的堂妹呀！”话音一落，还不等季然反应，她又指向王建茗，道：“也是这人的女朋友。”
“女朋友？！”季然的重点放在了后面，她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是什么时候？”
“去年吧，”叶芳芸回答，她偏过头，“我也是同学聚会那天知道的。”
季然讶道：“那天难道妹妹也去了？”
“嗯，”叶芳芸点点头，“那天还是陈煜舟带她来的，当时大家都不知道她是谁，后来王建茗来了才搞清楚。”
“我们都在惊讶，说这人何德何能。”叶芳芸开着玩笑，“妹妹小了我们整整三岁！我们成年的时候她才十五岁！你瞅瞅咱们这同学！”
“你不要诽谤，她十八岁的时候我才认识的。”王建茗插嘴。
“那你当时也奔三了，你好意思。”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季然心中最后一丝异样褪去。她讪讪地想，还好没来得及问那个问题，真相竟如此乌龙。
那个女生听见他们争辩，噗嗤一笑，她对着季然眨眨眼睛，道：
“然然姐，终于见面了，我叫陈琦。”
“虽然你不认识我，可我很早就知道你了喔。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你。”
“啊，你好你好。”
听见她那句全家人，季然有点受宠若惊。
陈琦也是个自来熟，做完了自我介绍，这会儿直接走上前来，挤开了陈煜舟，站到了季然身边去。
她跟叶芳芸一左一右，挽着季然就朝前走，将两名男士扔在身后。
看着她们三人欢欢喜喜的背影，王建茗却不是很高兴，他对陈煜舟愤愤道：“你女朋友跟你女朋友闺蜜，拐走了我的女朋友。”
陈煜舟笑，扬眉看着他：“你好好看清楚，是你女朋友跟你女朋友的好友，拐走了我的女朋友。”
“唉，以前四人小组就是跟你一起，现在我有了女朋友，怎么还是和你一起。”王建茗摇头。
“那不然呢，”陈煜舟摸摸下巴，“你还得庆幸有我，不然你就是那个多余的。”
“好像也是。”王建茗深思。
往前走了几步，王建茗突然看向身侧好友。
陈煜舟的视线一如既往，时刻追随前面的季然，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莫名的，他竟有种回到高中时的错觉。好像几人又是从食堂回去，等会儿还得考试，这些年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心中忽然生出些感叹。
其实关于陈煜舟跟季然的事情他也不很清楚，但是陈煜舟去年回来时露出的颓唐，就算旁人不知，他却可以感受到的。
当时同学聚会，陈煜舟听见叶芳芸喊了一声然然，立马连声都不再吭了。怔怔地走过去，对面只留下一句再见，匆匆挂掉了电话。
他还记得那一刻陈煜舟的僵硬，他们相识二十多年，这人向来优秀自信，做什么都一往无前。哪有过这种连碰，都不敢触碰的时刻。
但好在都过去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的好友终是得偿所愿。
“那感谢你了。”
“客气啥，自己人。”
***
初六清晨，季然和陈煜舟回了G城。
在返程的高铁上，季然觉得自己的心态又有了变化。
当初回家时只有抗拒，离开时却多了许多不舍。
她知道这种改变的来源。
回家这一趟，她又想通了很多东西。
寒假未过，书店的工作依旧忙碌。
两人早出晚归，很是规律生活了一阵。
临近开学，陈煜舟准备辞职，回医院实习。
而刚好，他最后在书店的那天，江涛回来了。他得知陈煜舟要走，便约上他们俩跟向雅芳，四人一起吃饭。
G城有一条很出名的小吃街，依江而建。很多店家都在室外摆上桌椅，品美食，望江景。
他们几人去的晚，好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便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
饭菜还没上桌，江涛先打破了沉默，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众人道：“那天，真的很谢谢你们。”
剩下三人对视一眼，摆摆手，示意没多大事。
江涛看向陈煜舟，问：“你是精神科医生？”
陈煜舟回答：“算吧，之后在那儿实习。”
“挺好的，”江涛笑，“你们白衣天使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又仰头喝下一杯，看着季然跟陈煜舟，问：“听说你们俩是G大的。”
“嗯。”陈煜舟点头。
“好巧，我也是。”
江涛摩擦着手中的酒杯，将自己的事情缓缓道来。
他从小就内向孤僻，时常受别人欺负。那时候他虽压抑，但好在成绩不错，考上了最好的大学。
他曾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涅槃的凤凰，可哪曾想，来了大学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小镇做题家。
除了做题，什么都不会。
他感受到自己跟旁人的差距，分数也不再成为他的资本，他没有眼界，看不到方向，只好闷头学习，最后已第二的综测成绩直博本系。
那是他噩梦的开始。
“我导师是个快要退休的老师，一开始以为人不错，不怎么push我，后来才觉得不对。”
二年级开始，论文被抢，经费被扣是常态。
他还得给老师带学生，随叫随到，处理私事。
“我问他的问题从不回答，却总是骂我能力不行。我跟他讨论的所有方案全部被毙，只能按照他说的来。
我手上全是横向的课题，纵向的根本没有。”
江涛愤愤道：“这样下去结果就只有延毕。”
“我的心情越来越差，睡眠也越来越糟糕。”
“放假的时候，我就待在学校分的博士宿舍里，什么都不想做。
大家出去玩了，我哪里都不想去。”
“就这样低沉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醒来，突然觉得人生充满希望。”
“那几天我干劲特别足，都不需要睡眠。哦，我还开始冲动消费，花了很多很多钱。”
“我当时也不觉得那是钱，我觉得那都是我未来的垫脚石。”
“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又低沉下来。我师妹觉得不对劲，让我去看医生，我正式确诊为双相。”
江涛笑起来：“诊断出来之后，我的导师居然开始关心我了。他就是怕担责任，这种时候才让我做我的课题。”
“还说什么，他支持我。”
“把我逼成这个样子了，开始支持我了，可笑。”
“我经常活在过山车的情绪中。”
“有时候觉得毕业就行，有时候又觉得凭什么我就要承受那些事情。”
“我跟我导师关系越来越差，终于，我受不了了，我跟我父母商量，休学一年，好好养病，适当工作，但他们却让我坚持。
我当时是拿着刀威胁，说要么让我走，要么让我死，才来了这里。”
江涛看向陈煜舟，眼含歉意：“那天我刚好在郁期。抱歉，这么冷的天，还连累你下去捞我。”
“那个青蛙玩偶，是之前我痛苦时，唯一拥抱我的人，”江涛撑着手，又看向季然和向雅芳，他的目光很温和，道：“就像咱们书店一样温暖，我来这里之后，生活规律，情绪好了不少。”
“其实我觉得我还是挺幸运的。”
“世界好像对我也还可以。”
“但我却不太行，我不够宽容。
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欺负过我的同学，我的导师，还有我的父母。我每一次提起都特别愤怒，没法真正的原谅和走出来。”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低落下去，视线也变得深沉，其中多数，是对自己的失望。
气氛沉重下来，陈煜舟正准备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向来不爱多言的季然开了口。
“其实，原谅不一定是没有情绪的。”
她看着江涛，顿了顿，才缓缓道：“我看过一段话，他说原谅的基础是记忆，记得发生过的事件及其伴随的情绪。并以此记忆为基础，做出不再让此种行为再发生在自己或所爱之人身上。”
季然其实很少会在这种没有太多交集的朋友面前表达，是否交浅言深的焦虑一时间冲了上来，她的声音带上些迟疑。
忽然间，她的左手被人拉住，炽热的温度源源不断从手背传来。
是陈煜舟。
季然看他一眼，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道：
“我觉得真的挺难的，因为我们很容易陷入僵局。认为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会有这些负面情绪出现。
但或许我们可以先接纳这一刻被唤醒情绪的自己，在这基础上，再去看曾经的伤害。
慢，又何尝不是快。”
江涛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他抬眸看了过来，眼中不似刚才那样怅然。
他语气轻松，笑道：“你这段话有点像咨询师。我之前去学校咨询中心做咨询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仿佛在开第三视角。”
季然也笑：“就是一个咨询师说的，我也正在努力开这个视角。”
“加油啊，我觉得你很适合。”
“我会的。”季然反握住陈煜舟的手，又朝江涛点点头，
“我们都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