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褪去,季然回到人间。
等她呼吸变平缓,覆在眼前的手才挪开。
陈煜舟蹲在她的身前,皱着眉头,眼中尽是担忧。他见季然的目光慢慢变得清明,松了口气,却没有收回手,只将手掌放置在她的耳侧,用拇指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
“然然别怕,我在这里。”
季然看着他,意识终于回笼。
方才倒灌江水的窗口被他挡在身后,世界没有被毁灭,楼梯间也依旧完整。
季然眨眨眼睛,浓烈的悔恨和恐惧再次涌上心头。眼眶越来越热,可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先伸出手,想让陈煜舟拉自己起来。
然而她才刚动了下胳膊,陈煜舟便猛地抱住她。
他的呼吸沉重而颤抖,胸腔起伏剧烈,季然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害怕。
可他的怀抱又实在温暖。冰冷僵硬的四肢被融化,季然靠上他的肩膀,再忍不住,泪如雨下。
***
强撑至下班,季然跟陈煜舟一起去了冯景璇姑姑家。
她们家在城中村,路不好找,两人绕了许久,才走到目的地。
一进单元门,潮湿感迎面而来。
城中村的房子多老旧,上了年头的墙面已经脱落大半,露出灰蒙蒙的墙体和水泥。通道黑暗狭窄,垃圾四散,楼梯几乎没有隔音。
越往上走,季然越觉得阴冷。
来到挂着白布的门口,季然深呼吸两下,前去敲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跟冯景璇有点像,都生着一双上扬的眼睛,眼神真挚。
她开门看见季然跟陈煜舟,愣了一瞬,随即问:“你们是?”
季然张口要答,可声音堵在喉咙处,发不出来。
陈煜舟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过话道,“冯景璇的朋友。”
女人一愣,看向季然,“我是小璇的姑姑,你是...季然?”
后者点头,二人对视片刻,眼睛齐齐变红。
冯景璇的姑姑松开门把手,招呼他们,“跟我进来吧。”
随着她让出玄关,季然得以看见里面的场景。
客厅不大,乌泱泱挤着一群人,全部神色凝重,此刻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与陈煜舟。
季然稳了稳步伐,略略颔首,沉默走了进去。
冯景璇跟她堂姐住一个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书桌。她的东西大多数都在学校,还没来得及去拿回来,全身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
季然没有在冯景璇家做过多停留,只接过冯景璇姑姑递过来的袋子,又给冯景璇点上三炷香,便离开了。
她离开的时候,客厅里还是一片寂静。出门前,季然有意去记住那些人的相貌,想从中辨认出那些伤害过冯景璇的人,可她也只是看了一圈,拿不定主意。
下楼时,单元门处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好奇地朝楼上张望,若有所思的模样。
季然从人群中走过,却屡屡回头。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他们在说话。但说的是什么呢,她听不清楚。
浑浑噩噩地走到城中村出口,两人站在路边打车。陈煜舟低头看手机,季然则站在他身侧,垂头望着手上的袋子。
这时,拐角处跑出一个穿校服的女生,直直地撞上季然。季然被撞得一歪,陈煜舟听见这边动静,立刻伸手揽住她。
季然不知在想什么,只愣愣地看着女生掉在地上的那束花,直到脑中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后,才错愕抬头。
一束白菊。
女生却没有看她,匆匆道了声“抱歉”,捡起花来便往城中村里而去。
季然转身盯着她的背影,沉默不语。
陈煜舟见她如此,问,“认识?”
“不认识,”季然摇头,“只是那个校服,和小璇一样。”
“可能是她的朋友?”
季然瞬间红了眼眶,她笑了笑道,“应该是。我们小璇这么好,肯定很多人喜欢她。”
“嗯。”陈煜舟附和道。
坐上出租车,季然发现手机里收到一封新邮件。是之前报名的咨询课程,上面提示她已通过了热线考核,接下来就是为期六个月的倾听热线实习。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她却兴奋不起来。
随意划了两下,她靠至椅背上,关掉手机,闭上了眼睛。
回到家中,季然无暇再管陈煜舟,独自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打开冯景璇姑姑给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把礼物拿出来。
冯景璇送的是一本立体书,里面活页精美,贴纸漂亮。
小姑娘古灵精怪,在首页用大字标注了一段话。她说自己暂时没有钱,只好先送给季然姐姐时间,用来表示自己的感谢。希望这段时空旅程,季然会知道自己有多好,更爱自己一些。
季然几乎立刻落泪,她看着那几行工工整整的文字,轻声道,“明明自己都没有能量了,却还在鼓励我。”
深呼吸两下,季然才往后面翻去。
冯景璇很有耐心,她把与季然见面的日子,还有平日里的感悟和想法全都一一记录了下来。
季然坐在沙发上,捧着她这份赤诚心意泪流不止。
当翻至其中某一页,纸张有多处被濡湿的皱褶。
季然晃眼看去,发现在那页的下端,有一行黑笔写的小子。同其他刻意排列过的文字不同,那里的笔迹混乱,应当是后来加的。
“我的世界不是很想让我好起来,姐姐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结尾的字,墨痕被泪水晕开。
季然一怔。
她慌忙去看那一页的主要内容,才发现这一页记录了冯景璇在最后一次住院时与季然的对话。
她问季然:“如果环境都不适合,那未来真的还会好吗?”
季然当时特别坚定地回答:“当然会好,环境不够适合,那我们就将这里变得适合我们。”
这句话其实是电影的台词,在最后一个画面里。患有躁郁症的男演员,跟邻居家唯一不怕自己的小朋友坐在天台,讨论为什么他们的种子都枯萎了。
这句话给季然的心里种下了种子,有了想要为已经确诊“精神障碍”的群体做些什么的冲动,她觉得这至少可以算是一种愿望。
可这句话,现在看来,也是她对冯景璇说的最后一句话。
冯景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希冀都不再相信,连季然都不愿联系。
心中忽然慌乱,季然猛地站起来跑向房间。她打开每个抽屉,想要找到自己之前得到的心理咨询周报,上面有心理机构调查的数据。
她不能再等了,她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去做些什么。
季然抹掉眼泪,有点怨自己。
是不是她的学习进度再快一些,把环境变得更适合生存一些,或者自己对人的情绪敏感度再上升一些,冯景璇便不会死。
说到底是她太慢了,她没能成为那个安全站点,又是这样后知后觉。
都怪她。
季然循着印象,把抽屉里可能的文件全部拿了出来,一样一样翻阅。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首次咨询知情同意书》。季然愣住,看向右下角的签名。
——郭丽珍。
下面跟着日期,季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早在多月前便开始了心理咨询。怪不得,怪不得她改变这么多。
你看,心理咨询是有作用的。
连母亲都有了变化。
说到底还是她太垃圾了。
小璇本可以不死。
季然没有停顿,继续翻找。
她从书柜找至衣柜,一无所获。
房间里逐渐漫起大雾,季然站在角落,忽然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来。本来积压在胸腔里的哀伤被放出来,掺杂在雾中,包围住她,并挟持了整个世界。
寒冷和恐惧顺势而上,眼泪再也不受控了,情绪也不是她的。她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即将被丢弃的,孕育情绪的工具。
悲伤由她产生。
世界因她而痛苦。
她或许才应该先了结自己。
季然翻找的动作变得机械,上面的文字是什么不重要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味地拿出来,再丢弃掉。
衣服,书本,柜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她翻了出来,散落在地,凌乱不堪。
她被衣袖拌住,摔了下去。额头磕在床沿,意识回笼一秒。可季然再次与自己的□□分离,她感受不到痛,也仍旧站在原地。
浓雾遮住视线,世界苍凉无边。
“你在找什么?”有人的声音在雾中响起。
季然茫然地看向大雾,喃喃回答,“我在找一份文件。”
“什么文件?”那个声音飘忽不定,突然蹿到她的身后。
“我忘记了。”季然回答,“只是我找不到那份文件。”
“你找到了。”那个声音继续答。
“我没有。”季然道,“我不可能再找到了。”
“你找到了。”
“我没有!”季然大喊,她不愿再回答,闭上眼睛,准备跳进大雾中去。她知道,只有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道:“我要走了,我什么都找不到。”
“你找到了!”那个声音变得哽咽,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你找到了,你真的找到了。”
季然的脚步倏地顿住。
这个声音,尤其熟悉的声音。
“你动一动你的拇指,是不是有感觉到纸张的触感。”
“你靠一下你的背后,是不是有感觉到更高的体温。”
“你听一听我的声音,是不是可以认得出我是谁。”
“然然,我是陈煜舟。”
“你睁眼看看我,你再看一看我。”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