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景璇住院了，还在原来的病区。

    封闭病房每周末有两个探视时间段，季然跟她约好，这周去看她。

    星期六，住院部九楼。

    季然拎着给冯景璇的零食水果，站在病房门口。

    她刚才已经按过一遍门铃，还没有人来回应，只好继续等着。

    等待期间，季然四处打量着这个地方。

    虽然已经来住过两次，但她头一次在这块区域停留。这里的空间不大，四四方方的，和病房内部相同，就连装修都是通体的白墙和灰白的瓷砖。

    但与病房不同的是，墙面上贴着绿色的简介板，上面有医生和科室的信息。

    季然刚好看到陈晴的介绍时，大门开了，她闻声回头。

    一名拿着本子的护士走出来，问她：“你是来探病的吗？哪一床？”

    季然忙上前两步，回答道：“17床，冯景璇。”

    护士看她一眼，又看向她手里的水果，伸出手：“这个需要被检查一下。”

    季然愣了一下，递给她。

    “不能带利器等尖锐物品，里面有小刀之类的吗？”护士边翻边说。

    “没有。”

    她“嗯”了一声，检查无误后，把东西递还给季然，叮嘱道，“不要给病人留下太多东西，风险比较大，想吃什么医院都有。”

    “好的。”季然轻轻点头。

    “跟我来吧。”

    走过三道大门，季然来到了熟悉的过道。

    这条长廊她走过许多遍，墙上的贴的“科普信息”也看过许多回。那些图片和文字很精美，富有活力，能够体现出医院的用心。

    但每每走在这里，季然的心情总是很难阳光起来。

    这次也一样。

    护士带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第四个房间，便停下了。季然敲了敲门，走进去。

    这次冯景璇是住的单人间，比上次她们一起住的要小一些。

    季然刚进去，就看见冯景璇背对大门坐在床上，小姑娘正抱住膝盖看窗外。

    她真的好小一只，好像只占了病床的五分之一。毛躁的头发散在身后，十分凌乱，完全不是之前扎着双马尾的可爱模样。

    季然压住酸涩，出声喊她：“小璇。”

    冯景璇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她这才看见，小姑娘总是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上，此时满脸是泪。

    “然然姐姐。”她的声音哽咽。

    季然快走几步，把手里的水果放在地上。坐至冯景璇旁边，拉过她的手，小声道：“小璇。”

    “姐姐...”

    冯景璇忽然抱住季然，嚎啕大哭。

    听着她的哭声，季然的眼圈也红了。她慢慢地拍着冯景璇的背，轻声道：“我在呢。没事的。已经没事啦。”

    “姐姐，”冯景璇直起身，擦掉泪水，对季然说，“琪琪走了。”

    “琪琪？”季然想了想，道，“是你那位好朋友吗？”

    “嗯，”冯景璇重重点头，她擦着眼睛，抽泣着对季然说，“琪琪她...上周自杀成功了。”

    季然一怔。

    “但是姐姐，我觉得她根本不是自杀。”冯景璇话锋一转，认真道，“我觉得是他们杀了她！”

    “琪琪跟我说，她回学校之后，总是被同学欺负，也总是被老师和家长骂。”

    “就像上次明明不是她的问题，是她老师自己心情不好。刚好那天她要来复查，去请假。

    老师问她，你不是抑郁症吗，怎么还不去死。”

    “琪琪当时特别委屈，想找我，因为我也遇见了这些事情，但那时候我在上课。”冯景璇猛地捶上床面，“我怎么偏偏在上课！”

    季然伸手拉住她，将她搂进怀里。

    “当时我没带手机，她给我留了好多话。”

    “她说她坚持不下去了，让我替她去看雪。”

    “可是姐姐，我真的好难过，”冯景璇又开始擦眼睛，哭诉道，“明明我们的生活已经那么难了，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再宽容一些呢？”

    “季然姐姐，其实我也好怕。

    我怕我哪天再也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然后就去自杀。虽然我总是会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有想去的地方，我还没看过雪呢。”冯景璇语气低落，“可我...我生病了，别人都不接受我，我又该怎么坚持下去呢？”

    听完冯景璇的话，季然心中十分酸楚。下颌感受到异样，她抬手一摸，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同样泪流满面。

    前几日电影里，那些人异样的目光历历在目。

    她们的世界，还会好吗？

    季然按下心中的痛苦，摸着冯景璇的头，轻声道：“你可以坚持下去的。

    你看，这回你觉得不对劲，就自己来住院了。你真的很棒你知道吗，你在自救。”

    她的话音一落，冯景璇再次哭出声来。过了许久，直到眼泪干涸，怀中的小姑娘才开口，她的声音小小的，委屈地问，“可如果...我没法自救呢？”

    “那你就像这回一样，打电话给我，”季然捏捏她的肩膀，认真道，“你打电话找我，我跟你讲我以前看过的大雪，好不好？”

    “大雪？”

    “嗯，我们L城，会下很大很大的雪，我见过好多次雪，每一次都不一样。”

    “每一次都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冯景璇停了哭声，好奇地问。

    季然看着她，勾起唇角。虽然经历许多，早熟于同龄人，但她也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面对于季然，总会卸下心房，露出天真的模样。

    “嗯，”季然点头，“每一次都不一样，而且我人在长大，也会不一样喔。”

    “长大真的会不一样吗？”冯景璇眨着眼睛。

    “当然，”季然拍着她的肩膀，慢慢地说，“我也很好奇，以后每一年不一样的小璇。

    所以小璇，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在觉得想要放弃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你在哪里，好不好？”

    “如果想不到世界上的其他人，就想想我，至少先给我打一个电话，好吗？”

    “好。”

    冯景璇的情绪恢复过来，季然又陪了她聊了好一会儿，直到探视时间到了最后，才离开的医院。

    季然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最近学的咨询课程中，关于热线接听时的危机干预的部分。

    对于自杀人群，会有三个分级。那些高危型的人，需要启动紧急预案，除了寻求警方等资源的帮助，必须要跟对方讨论出一个能抓住自己的“安全网”。

    她的同学们讨论后，一致认为，“安全网”很重要，它作为外界的力量，来做最后那根拉住自己的绳。

    因为当抑郁的急性期发作的时候，自己会先放弃自己。

    季然喜欢冯景璇，喜欢她认真学习地那股劲，在深渊中拼命往上爬，努力长大，到达自己想要的未来。

    她想成为她的一个安全站点。

    季然低下头，看着自己前方的地面。她忽然发现，好像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事情了。

    ***

    时间又过去两周，叶芳芸回来了。

    她加入了一个乐团，之前总是在各处演出，这次的地点在G城。

    叶芳芸很早就给了季然两张内部票，由她决定自己的同伴。

    季然收到票后，一直放在家中。恰逢那天周五，便约了已经出院的冯景璇。

    小姑娘果然很惊喜，向她连连道谢，一直说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音乐会，要好好打扮才行。只是她那天是从学校出去，只能穿校服，裙子不在身边。

    季然笑，说穿校服就足够正式了，叶芳芸不会介意。

    冯景璇在电话那头嘻嘻笑，说那只有下次给姐姐看自己的长裙了。

    季然说好。

    到了那天，季然打车去学校接她。冯景璇蹦蹦跳跳地上了车，说自己最近在学校广播站听见一首好听的歌。

    她分给季然一只耳机，神秘兮兮地模样。

    季然接过戴好，耳机中传来音乐。

    这时车辆启动，带着她们汇入潮流。路边的灯照进后座，季然靠上椅背，闭上了眼睛。

    “心愿会实现吗会吗，会吧。”

    “付出总有回答 会吗，会吧。”

    歌手的声音轻柔婉转，像低低呢喃，却在每一次询问后给出坚定的答案。季然几乎立刻就想起了这首歌的名字。

    身边冯景璇小声跟唱，每每唱一句都要跟上自己的喜欢，拼命点头。

    “未来是坦途吗会吗，会吧。”

    “百度地图到达再出发。”

    “春天还会远吗？”

    “你看那，烟花开呀。”

    这首歌叫《会吗》。

    季然睁开眼，看见小姑娘恬静漂亮的侧颜，还有眼底的点点星光。

    会吧，她在心里想。

    听完音乐会，叶芳芸和季然一起将冯景璇送回了学校。

    她现在还是不常回“家“里住，虽然经过各种调动，换了一家亲戚借住，但因为有阴影，不想总在别人家。

    是以，不到寒暑假，她都在学校里。

    叶芳芸尤其心疼她，给她买了超多零食。

    冯景璇只好抱着手里的东西赶紧跑路。等进了学校之后，她才开始边走边回头。

    学校门口有一道斜坡，冯景璇慢慢往上走。两个姐姐就站在校门口，笑盈盈地跟她招手。

    她看着她们俩，开始憧憬那个年纪的自己。那时候的她，是否也如此漂亮聪明，充满善意。

    天际辽阔，星辰似海。

    冯景璇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如此憧憬过明天。

    哪怕她正在离她们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