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煜舟把季然送回家后,确认她房间的灯亮起,才转身离开。
刚走几步,从花丛阴影处站出来一个人。陈煜舟见到她,表情僵了僵,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阿姨。”
郭丽珍看着他,满脸复杂,“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段日子了。”陈煜舟答。
“我记得我说过,别再出现。”
“阿姨,”陈煜舟看着她,刚才松开的拳头再次握紧,“我不会再走了。”
郭丽珍冷笑,“你跟我说没用,你觉得然然会信你么?”她挪步,往单元门走去,擦肩而过时,再次开口道:
“就不说别人,你自己信吗?”
月色沉闷,暗影斑驳。
陈煜舟原地站了半晌,被手机震动拉回思绪。他打开屏幕,是微信收到了几条群聊消息,吴篱在艾特他。
吴篱:【@C,这是定稿,你发还是我发?】
陈煜舟敛眸,回复道:【你先发,我人在外面。】
吴篱:【okk】
陈煜舟收起手机,回头看向季然的窗。窗帘拉得很紧,只从缝隙中透出几丝光,不见人影。
以往在一起的时候,季然特别爱在晚上追剧。她的共情能力很强,情感经常跟着剧情起伏。
有一回陈煜舟在书房赶作业,她在客厅踩动感单车,外放着音乐。
忽听得门外有抽泣的声音,陈煜舟赶紧从书房出来,就看见季然满脸是泪。
他以为是她哪里不舒服,急忙上前去。哪知一问,才知道是女主结局与爱人错过,惹人伤心。而季然就这样一边跟着节奏用力踩,一边放声哭。
陈煜舟哭笑不得,一时间也不知是先鼓励还是先哄。
想到当时女生咬牙流泪的模样,陈煜舟失笑出声。
镜头回转,方才女生含泪望着他的画面重新出现。那张脸上的明媚消失不见。
陈煜舟的笑容也变得凝重。
手机再次震动,是他的公众号发了新推文,今天文章的标题是:
“让世界好一些,再好一些。”
陈煜舟垂眸,转身离开。
***
第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季然是下午到晚上的班,她紧赶慢赶,在三点前打了卡。刚出更衣室,便看见向雅芳在门口,拿着鸡毛掸子扫灰。
她停顿片刻,走至向雅芳跟前。
“店长。”
“嗯?”向雅芳回身。
“昨天...”季然迟疑着开口。
“怎么啦?”向雅芳笑起来,“是有东西落下了吗?”
“没有,”季然摇头,“就是,昨天你跟我说了许多事情,我很感谢你的信任,也很感激这么久以来的照顾。”
“其实我想问的是...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向雅芳听见季然的话,呆愣片刻,慢慢笑了起来。
今天早上,宿醉后醒来,向雅芳自是头痛欲裂,难受至极。除此之外,一想到昨晚的倾诉,她就特别后悔,自己说了太多事情。
她当然也会在意别人的目光。
但是...她看着此刻的季然,女生虽然有些紧张,可她的表情十分真诚,刚才的语气非常郑重。
季然的眼睛会说话,亮晶晶的。她就这样望着自己,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心底的那丝忐忑,被她轻轻地抚平。
向雅芳一直觉得,季然身上有种魔力。哪怕她破碎,沉默,不爱搭腔。但整个人就是特别温柔,特别地吸引人靠近。
因为她足够敏锐,也足够真诚。
迎着季然关心的目光,向雅芳轻声道:“好像暂时没什么,容我想想。”
她冲季然眨眨眼,“不过在那之前,我们一起好好活着吧。”
话音一落,季然也放松下来。她笑容灿烂,认真点头,做下这个约定,“嗯!”
***
这个周末一过,季然所报的咨询课也开班了。
她被助教拉进了一个社群,里面全是学习心理学的同学们。大群人数太多,老师让每个地区的老乡各自拉了一个群,方便以后完成作业。
突然间,季然便多了两个群聊。
G城这次报名的有十二个人,其中有八名都是30岁以上的同学。学习的动机各不不同,有在职想换赛道的,有无业单纯感兴趣的,也有抑郁焦虑患者寻找自我疗愈的,等等。
季然看着大家发的自我介绍,心中感慨万千。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有无形的压力。
“名校”的标签贴上身,自带光辉效应。聚光灯打在身上,温度滚烫。
不止是外界,就连她自己,都会不自觉地去限制未来。
除此之外,她也有年龄焦虑。社会时钟带来的困扰,深不见底。每年回家时的“劝诫”,亲戚们的“好心叮嘱”,都给她的时间里,加上了限制。
好像作为一个女生,她就必须要在25岁稳定,30岁以前结婚,才能算“正常”。
可到底什么是正常?
季然还不太能当面反驳这些声音。
但她知道,这段时间的自己,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学什么学什么,过得很轻松,也特别正常。
咨询课一开始,季然的生活变得无比规律。国庆时外婆过八十一岁生日,郭丽珍赶回了L城。她临走时跟季然商量,如果不想回去可以不去,季然便留在了G城。
上班,下班,看课,看书,写作业。
每一节课她都认真地学,每一次作业她都有自己的理解,自然也得到了其他人的回馈和交流。
再加上每周不断的心理咨询,她的情绪控制得越来越好,活力好像也找回来了许多。
除此之外,她再见到陈煜舟时,也没有最初那般抗拒了。
他依然很照顾她,每天拉着她一起吃饭,还特意调班,接送她回家。
两人却始终没有再进一步。
有的时候季然也会想,是不是和好也没有问题,毕竟他人都回来了。但每每起了这个念头,前几年的痛苦就回到身体里,告诉她,这不行。
再贪恋陈煜舟的温暖,她也必须先找到自己。
可理智再警醒,心动也很难克制。
那天季然爬梯子去拿书,下来时梯子被小朋友撞了一下。她立刻失去重心,从上面摔了下去,扭到脚踝,站不起来了。
当时陈煜舟在咖啡区看书,听见同事们的喊声后跑了过来。看见季然坐在地上,他又恢复到上次打架时的状态。冷着一张脸冲进人群,将季然抱了起来,往医院去。
小朋友的家长在身后连连道歉,陈煜舟没理,只让向雅芳去处理。
季然实在是太少看见陈煜舟这幅样子了,她一时间忘了疼痛,光盯着陈煜舟的脸看。他的表情很凶,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直到拍了片子,确认季然没有伤到骨头之后,他的神色才缓和一些。
他把季然送回了家,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季然新租的房子里面。不知是不是有想起上一次的经历,他给季然倒完水之后,便坐在长沙发的另一端,一言不发。
季然有些尴尬,想缓解一下此时的气氛,找点话来讲。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抽了,笑着打趣他:“陈煜舟,你好像很怕失去我。”
话一出口,季然便后悔了,很想当场掘地三尺。
她闭上了眼睛,逃避这个变得更加僵硬的局面,也自然错过了陈煜舟脸上,变得悲伤的表情。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季然正想悄悄看眼动静,身侧的位置突然凹陷了下去,是陈煜舟坐了过来。
季然正纳闷,便听得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温热的气息抚过肌肤,心跳从感受到温度那一刻骤然加快。
她听见陈煜舟说:
“不是害怕。是不能。我不能失去你。”
他的声音很蛊,有点像以前耍赖时的腔调。季然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落在脸上视线火热。
深呼吸,季然退后了一些,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看电影吗?”
陈煜舟笑起来,也没再上前,轻轻“嗯”了一声。
季然睁开眼,别过他的视线,伸手指着茶几上的遥控器,“遥控器在那里,帮我调一下《一念无明》。”
陈煜舟闻言,表情一变,试探地问她:“怎么看这个?”
“朋友推荐。”季然还是有些脸红,没有看他。
不过她也没有讲实话,其实不是什么朋友,而是咨询群里同学的推荐,大家说这部片子很有看点,值得人思考。正巧陈煜舟在这里,与其两人干巴巴地坐着,不如来看一部没看过的电影。
电影差不多两小时,沉浸其中,很快便过去了。季然看完结局,久久抽不出身来。
她想起最近学习的课程里,老师讲的关于精神病人的“污名化”。
初学时只是淡淡略过,但是引入实例,才发现这三个字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不止是她自己所感受到的,还有冯景璇那日的哭诉,以及向雅芳姐姐的经历。
电视无声地放着广告,寂静的房间里,陈煜舟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低,讲得也很慢:
“其实‘精神病’的污名化,带来的不止是伤害,还有不愿就医的‘病耻感’。有很多患者,在初期经过专业人士介入后,是有可能不发展成心理障碍的。但最初的时候,提到去看精神科,对许多人来说,更是万万不能。”
季然一怔。
的确如此,她在住院参加团辅的那段时间,总会听见有病友讲:“我家人最初不让我来看病,因为他们说,打上了精神病的诊断,我这辈子算是毁了。
我自己也不想来,可是不来这里,我就只想死,一点也不想活。
我真没用,生这个病,毁了我们一家。”
每当这时候,其他人都深有其感。“精神病”患者的病耻感,比其他病要来的更强烈一些。
季然心中涌上一股躁意,她第一次这么想要大声地,掷地有声地对所有人说不该是这样。
正当她想说些什么,手机却响了起来。
季然按下接听,冯景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她好像很没有精神,声音软绵绵的,很累的样子:
“然然姐姐,我...我又要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