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然再次睁开眼，已是下午。

    窗外阳光正甚，把屋内也衬得亮堂。

    今日醒来，她终于清晰地恢复意识，知道自己是谁，不再因为药物而昏昏沉沉。

    季然坐起来，环顾四周。

    室内一览无余，房间里东西很少，只有两个床头柜和两张床。墙壁刷得通白，玻璃窗擦得透亮。外面的防护栏上，长着斑斑点点的棕色铁锈，此时被阳光一照，更为突出。

    环境同上次住院没什么区别。

    季然发了会儿呆，下床走了出去。

    外面没有人，只有空荡的长廊。

    下午三点到五点，是病人们去大厅的活动时间。

    这里是重症病区，全封闭管理。人们除了基础衣物和少量书籍，什么都带不进来。

    是以，每天上下午，医护人员都会在大厅内组织一些活动。

    大家可以一起看电视，再听一些心理健康宣讲。

    季然不喜欢去大厅，她不想靠近人群。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不愿意看见那些还在急性期的病友，不想看见她们因为吃了药而空洞的眼神。

    每当看见时，她都会联想到自己。

    失去了活力的躯壳，迟缓的动作，以及僵硬的身体，都让她会再次出现想要轻生的念头。

    她会很恐惧这些想法。

    因为哪怕会不停地寻死，她还是想活。

    那夜推开窗，因低血糖晕倒救了自己一命，季然今日清醒后，总是感到后怕。

    如果那时候没有及时晕过去，她就会直接跳下去。

    季然逛了两圈，便回了病房。

    她看见自己的床头柜上有本书，心中思忖，估计是同房的病友放错的。

    她刚好无聊，便拿起来打发时间。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把手转动，一个同样穿着病号服，扎着麻花辫的女孩走了进来。她见季然醒着，眼神发亮，笑道，“你醒啦，漂亮姐姐，今天感觉怎么样？”

    季然闻声抬头，试图在脑中思索她的名字。未果，正要询问时，又听见她说，“前几天你状态不好，还没正式做自我介绍呢，我叫冯景璇。”

    “你好，我叫季然。”季然淡笑着回复。

    冯景璇走到自己床边坐下，将身子靠上床头，依然笑着说，“我知道你叫季然喔。因为我上上次住院就见过你了。”

    季然眸光动了动。

    面前的女生笑容明媚，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这个年纪，应该是朝气蓬勃的青春期，可她却说，自己已经进来三次了。

    怎么会…

    冯景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为她是在等自己说下文，便继续道，“当时过年嘛，病房人少，姐姐又这么漂亮，我很难不注意到呀。

    出院前一个晚上，就跟我的小伙伴一起，去医生那里问了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她笑得更灿烂，“没想到还能再相遇，还是同一间病房呢。等我出院，我要告诉我的小姐妹，我认识到漂亮姐姐啦，好高兴。”

    或许是太久没有听过这样真诚的夸奖，季然的心里忽然泛起酸意。她看着眼前笑容温暖的女孩子，顿了顿，压下涩意，才点头笑道，“谢谢，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冯景璇“嘿嘿”两声，低头看见季然手中的书，想起什么，好奇地问：“哦对了！漂亮姐姐，你的私人医生叫什么名字呀？他好帅！”

    季然疑惑地抬起头，茫然道：“什么私人医生？”

    “就是这回送你来的那个，这几天他都会来看你。”

    “来这里？”季然错愕，“应该是我的管床医生？”

    “不是，”冯景璇摇摇头，“那个医生没有别的病人，只有在你住院的时候，才会出现，而且他只来你这里。”

    “嗯？”季然依旧疑惑。

    冯景璇看见她奇怪的表情，也纳闷起来，“难道我看错了？不应该啊，过年的时候我跟我小伙伴一起见过的，当时还浅浅磕了一下cp。”

    她又看向季然手上的书，指着问，“这本书不是他的吗？”

    “嗯？”季然继续疑惑，“这不是你的？”

    “不是呀。”冯景璇道，“就是每天都会来一趟的那个医生，这本书就是他昨晚落下的。”

    季然愣住。

    她看向自己手中的书，这本书是一本心理学畅销书，叫《□□先生去看心理医生》。

    一个猜想浮了上来。

    捏着书页的手用力，指节被摁的发白。

    她很难去形容此刻，有点忐忑，又有点...期待。

    季然把书翻到扉页，看向那人最喜欢做标记的位置。果不其然，在最后的那个字右上角，有一个笔记狷狂的，月牙形的“C”。

    是陈煜舟的书。

    高高提起的心脏猛地落下，季然感到自己浑身血液在一刹间的奔涌，连带着眼眶也微热。

    她抬起头，问，“你是说，过年的时候他就在了？”

    “对呀，”冯景璇点头，“过年的时候，他就时常来看你。我跟我小伙伴都见过很多次。”

    “很多次…”季然喃喃道。

    所以那不是幻觉。

    那夜烟火散尽，把她拉回来的玻璃窗倒影，不是幻觉。

    那些惶惶不安的日子，在路灯下看着自己的身影，不是幻觉。

    这几日晕晕乎乎，一直守在身边的熟悉气息，也不是幻觉。

    季然胸口有些发酸，原来都不是幻觉，是陈煜舟回来了。

    他陪了自己那么久。

    这时，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很尖，冷漠地划破了当下所有的情感。

    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回来？他失踪了整整半年，却在自己重度抑郁时出现。这是什么，是施舍吗？

    是以为她没了他活不下去，所以勉勉强强放下理想，回来看看她而已的施舍吗？

    这些问题涌出，委屈溢至全身。

    矛盾的思绪交织，季然本能地闭上眼睛，把自己埋进枕头里，以装睡来逃避这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丝橙红从天际退下，季然都没有动过。

    冯景璇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大厅吃饭。季然听见门响，慢慢地睁开眼睛。

    屋内已经暗了。

    卫生间的灯从门缝中钻出来，让房间不至于漆黑。

    季然抽出纸，擦去脸上的眼泪。

    情绪本就无比敏感，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崩盘，何况是陈煜舟呢。

    就在这时，门把手又被转动，外面的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季然以为是冯景璇，坐起身，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开了灯。

    “我已经醒了，你不用担心吵到我。”她低下声音，尽量不暴露自己的哭腔。

    可想象中的欢快回答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那人一步一步靠近的脚步。

    季然一顿。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清冽气息。

    季然未动，手依旧挡住视线。

    她心中乱成一麻。

    那人在她床边停了片刻，才慢慢倾身。手背附上温热的手心，方才的抵抗和防备尽数卸下。

    手跟着他的手移开，熟悉的温柔目光将她抓住，视线被固定在那人左眼睑下的黑色小痣上，怎么都挪不动。

    “然然，是我。”

    季然眸光微闪，残留的泪液掉落。

    她重见光明。

    陈煜舟在床边坐下，拉着季然的手，低头给她揉着手腕上前几日被绑，留下来的勒痕。

    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触及的肌肤格外敏感，不小心越过界，划过手臂上破了皮的一处，季然瑟缩一下。

    陈煜舟神色一紧，伸手将长袖的病号服卷起，发现女生细腻白皙的小臂肌肤上，布满了划痕。

    有些已经是伤疤，有的却还未结痂。

    季然看着沉默的陈煜舟，想抽回手。但还未动作，就见他抬头看向自己。

    “疼吗？”他的声音在颤抖。

    季然看着男生强忍住的情绪，在他的眼尾增上了许多红，她缓缓点头。

    陈煜舟勾起唇角，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柔声道，语气充满了安抚，

    “真的辛苦了。”

    闻言，季然刚才已经停止的泪水再次落下。

    陈煜舟见状，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无声地哄。

    季然闭上眼睛，感受陈煜舟的怀抱。依旧是让她贪恋的温暖。

    她突然就不想去管其他了，那道不屑的声音被关进了小黑屋，以前的所有怨念所有委屈也先关起来。

    至少在这里，在此刻，她还是需要他。

    ***

    季然住了两周，陈煜舟陪了她两周。

    就像是回到了高二那年的暑假，两人有了新的默契。

    季然每次出去治疗回来，都可以看见陈煜舟在床头柜上放的东西。

    有时是一盒牛奶，有时是一盘果切，有时又是一本书，有时则是他本人。

    他每天都会来。

    住院期间，季然被冯景璇拉着去参加了科室的团体心理治疗。

    这于她来说是全新的体验，里面有各个年龄层的病友，大家在其中吐露心声，讲述自己的故事，团结互助。

    在团体治疗时，季然听见了冯景璇的经历。

    她父母双亡，家中其他男性长辈龌龊不堪，禽兽不如。

    季然缓了许久，为小姑娘的遭遇心痛，又为她的灿烂温暖而震惊。

    不知道是不是深渊里的人都有蓬勃善意，哪怕已经碎的千疮百孔，她还是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好真诚地夸自己漂亮。

    哪怕是碎，也是碎成了一条璀璨星河。

    此外，季然还很喜欢那个治疗师，她每次看见她，都会想起吴篱。

    温暖真诚又坚定。

    该有多强大，才可以带给深渊中的人这样积极的体验。

    冯景璇比她早一周出院，出院的时候给她留了电话，还有一个苹果。

    季然拿着苹果，四下茫然。她不想辜负小女孩的心意，却也没有办法拥有削皮的器具，而她又是如此地厌恶苹果皮。

    她只好先放在床头柜上，祈祷它能坏得晚一些。

    可后来她回来时，苹果已经被削皮切好，装在一个塑料碗里。

    季然看着床上多出来的那本书，知道是陈煜舟来过了。

    她坐回床上，慢慢地把苹果吃完。

    随着治疗的时间变长，季然的情绪越来越稳定，状态也越来越好。

    周六是探视日，季然周一便要出院了。郭丽珍特意从G城赶来接她，还拄着拐杖。

    季然以为母亲又会劈头盖脸一顿训，但她没有，只是轻声关心她有没有好一点。季然无措，不知道怎么回答。

    郭丽珍没多说什么，只说后天来接她回家，季然说好。

    周一下午，季然收拾好东西，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陈煜舟还没来。

    季然歪着头，一直看着病房门口，直到男生的身影出现，她才重新扬起笑脸。

    重症病区为了避免病人逃跑，设置了三道大门。每一道，都需要另外两道门是关闭状态时，才能按门铃解锁。

    两人走到第三道门时，季然停下来，接下陈煜舟手里的东西。

    陈煜舟一怔，想拿回来，

    “我送你到家...”

    季然往后退一步，笑着摇头。

    陈煜舟的眼神开始慌乱，他看着季然的目光，多少明白她的意思，试图说些什么来挽留。

    季然却打断了他，

    “这两周我过得很开心，就像回到了过去。”

    “还有前面的所有，都十分感谢。”

    “你已经陪我这么久。接下来，你也要去过好自己的生活了。”

    她按下门铃，护士从护士台给她开了门。

    季然跨出去，转回身来看着陈煜舟，制止他出来的步伐。

    随着门缓缓关闭，视线被阻挡，季然轻轻笑起来，

    “陈煜舟，我们就到这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