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城从不飘雪,只下冻雨。
季然离开商场,走得跌跌撞撞,没敢回头。
刚才她站得决绝,用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可是得来的,只有同事们冷漠的目光。
大家都看着她。
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她而已。
季然这才发现,原来比起轻视,没人回应更让人崩溃。
她落荒而逃。
季然一边走,一边在OA上申请了离职。
微信吵闹不停,父母又各自发了许多信息过来,抱怨对方,拉她进自己的阵营。
没有理,季然收起手机,看向四周的路。
圣诞节虽然冷,商场外还是有许多人。她环视一圈,忽然发现大家都面无表情,像极了刚才同事们的眼神。
脑后升起一阵恶寒,而就在这时,季然的耳边出现了许多声音,有点像旁人的窃窃私语。
声音很杂,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来临。她屏蔽不掉,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这人什么垃圾?”
“要辞职便辞职好了,在餐桌上说什么?”
“晦气。”
季然只觉得窒息,她飞快地朝前跑去,拐了几个弯,跑到没有人的街道。
但很奇怪,那些声音始终在她身后,紧紧地追着她。
“你以为你的努力有什么用,你个废物。”
“废物,去死吧。”
“废物废物。”
“去死去死。”
季然跑不动了,她停下来,站在十字路口。
冬夜的路人烟稀少,行道旁的枯枝,衬的环境更加萧条。
她看向每一个方向,道路都没有尽头。就好像她脑中的声音,纷纷扰扰,找不到来源,也没有终点。
各个角落似乎都有冰冷的审视目光,像是有人在审判她这个罪人。
季然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茫然地想,会是谁呢?
冰粒不断打在脸上,冷得刺骨。可身体的冷逐渐麻木,她只剩下了听觉。
“你一无是处。”
“你活着干嘛?”
“你快去死吧。”
从那些无休止的声音中,她终于得到了答案
——是整个世界。
如果今夜的冻雨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可这哪里够?
她是罪人,是自己的罪人,是世界的罪人。
是该去死的罪人。
季然慢慢蜷成一团,蹲在地上。就在此时,对面路过几个少年,其中有个跟他声音很像。
她猛地站起身,大声呼救,“陈煜舟!”
可少年没有回头,季然看着他的背影,期待落空,惊喜消散。
是了,怎么可能是他。
她的少年如风,永远朝着阳光奔去。她不过是有幸乘风飞翔的落叶,哪怕相伴一程,也无法与他一起去终点。就像她拼尽全力,也追不上风。
季然知道,自己再也去不了天空了。
她仰头看向大楼的顶层,那里是这座城市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记忆里的画面跳出来,耳边的声音也变小了一些。
季然想起家附近的那座山,她在那座山下遇见了她的少年,他们一起去了到了山顶。那天的阳光将她包围,那里的天空也离她很近。
是不是从那里跳过去,她生前也算是再一次拥抱风?
可她回不去了。
季然看着前方的大楼,抬脚往前走。等不及了,她今晚就要拥抱自己的风。
但是如果她死了,远在大洋彼岸的人,是否会知道呢?
应该会吧,毕竟他们之间,也不是一点羁绊都没有。
那他就要听见别人口中的她了。
季然悲哀地闭上眼睛,泪水失控地掉落。
冰雨依旧不断地打在脸上,上天在惩罚她,因为今夜没有一丝风。
“陈煜舟,你可不可以不要去信别人怎么说。”
“你能不能,不要去听别人怎么讨论我。”
手机里的录音又多了几条,看着再也没有的回应,季然认了命。已经离开大树的枯叶,又该怎么追得上风呢?
她早已陷在泥里,肉身腐烂,再也飞不起来了。
手指又按下录音键,
“最后一条了。”
“陈煜舟,我好想你啊。”
季然朝前跑去。
一个尖利的声音将画面划得支离破碎,那些被压下去的声音凑成没有光亮的深渊。
她被撞得腾空,耳边传来呼呼风声。
意识消散前,季然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好啊,她终于再次拥抱了风。
***
季然醒来的时候,郭丽珍在她病床边坐着打瞌睡。
她的眼下青黑,形容憔悴。
季然看着母亲苍老许多的面庞,内心的愧疚溢出来,她动了动唇,轻声喊:“妈妈。”
郭丽珍一直拉着她的手,几乎在季然有动静的那一刻,她便惊醒过来。
对上季然的眼睛,郭丽珍难得红了眼眶。她伸手摸了摸季然的头,柔下声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季然摇头。
“那就好,”郭丽珍笑容也轻松起来,她拿过季然的手机,递给她,“你请个假吧,你昏迷的时候,有个同事还来看过你。”
“同事?”季然一怔,“谁?”
“叫李洁,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你给她报个平安。”
季然闻言,眸色暗下去,淡淡道,“嗯。”
季然只住了三天院。
虽然出了车祸,但她没有受太大的伤。
然而她始终觉得不对,那夜的声音,还有身体腾空的感觉实在太真实,
她去看了精神科。
诊断出重度抑郁中度焦虑,医生建议她住院。
但季然拒绝了。
她怕郭丽珍担心,只开了一些药回家,说是失眠。
季然在家里又休息了几天,就继续去上班。提前一个月申请的离职,她只需待到公司放年假即可。
到了除夕前一天,季然抱着自己的箱子,走出公司大门。
她从来没有好好观察过这两扇门,今日仔细瞧,才发现原来困住她的,不过是两扇锈迹斑斑的铁片。
体制内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季然回忆在这里的三年,几乎每天都有无意义的内耗发生。或许环境是真的不适配,现在她终于离开了,那些难受的日子,也不会再有了。
今日是个晴天,门口树枝新长了芽孢,季然看见这一切,竟生出些柳暗花明之感来。
李洁追上来,送给她一个盲盒。季然笑着收下,她对李洁说了祝福,又道了谢谢,便转身回家了。
季然到家时才下午三点。
郭丽珍听见门的动静,惊疑地从厨房走出来。看见是季然,问,“今天下班这么早?”
季然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没有跟母亲说自己离职。她欲言又止,沉默下来。但又想到近日母亲的改变,还是张了口,“妈,我辞职了。”
郭丽珍没听清,问,“什么?”
季然有点不敢看她,视线移至地下,重复道,“我辞职了。”
“你辞职了?!”郭丽珍的音量陡然拔高。
“嗯,”季然被她吼得习惯性闭眼,梗着头皮道,“我考虑很久了。”
“为什么要辞职?”
“不喜欢这个工作。”
“不喜欢?”郭丽珍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你知道想进体制内有多不容易吗?你办离职了吗,还有机会...”
“我当然知道,”季然猛地抬头,打断了她,“我就是知道,所以我才坚持到现在的。”
“但我坚持不下去了。”
“为什么坚持不下去。”闻言,郭丽珍脸色一变,她的语气中添加了无数担忧,紧张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跟妈妈说,妈妈帮你讨回公道。”
季然看向郭丽珍,悲伤地摇摇头,“妈妈,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放弃的。”
郭丽珍看着她,确认她说的是事情,语气再次变得冷淡,问,“那你为什么要放弃?别人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而且又没有让你像你爸一样,给别人当狗,拼命往上爬。”
季然皱眉,“您别这样说我爸。”
“我怎么说他了?”郭丽珍怒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对,”季然突然有点崩溃,她试图跟郭丽珍讲道理,“或许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生养了我,是我的父亲,也尽了父亲的职责。”
“妈妈,我知道您恨他,但我也是他的女儿。”
她话音刚落,郭丽珍倏地笑出声。可即便在笑,她看过来的眼神却冷得像针,像是要戳破季然给自己编织的幻想。
季然一怔,本能地想打断,却没来得及。
“你想什么呢季然?你从小到大哪个时候不都是我带着你,他管过你吗?
你还说他尽了父亲的职责,在骗谁呢。”
“季然,”郭丽珍凉凉地笑着,“你知道为什么你叫季然吗?”
“为什么?”季然不解。
郭丽珍看她的眼中尽是嘲讽。
“最开始,你该叫季志扬的。”
“你都没觉得奇怪么,为什么其他堂兄弟都是志字辈,而你却叫季然。”
“因为你是个女孩儿。你的爷爷奶奶都不想要你,怎么舍得让你上族谱?”
季然沉默了,她当然能感受到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也暗中推测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但说实话,爷爷奶奶本就与她不亲,她并不是太在意。
季然疑惑:“可我的名字,不是爸爸取的吗?”
“当然,是他取的。”
郭丽珍仍是笑着,表情嘲讽,“可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那时候我还在昏迷中,是你爸给你上的户口。你的名字啊,不过是你小姑说过一句话。”
“她说的什么。”
“她说,既然是个女孩,那二胎再生个儿子。
你爸爸连字典都懒得翻,就给你写了季然。”
季然脑中猛地空白,她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有些呼吸不上来。
“懂了吗,季然。
你的父亲根本不期待你,只有你的母亲我累死累活地抚养你,为了让你不要落入我的悲剧,我怎么都没有同意生二胎。
所以他们季家恨我,恨我最多的是什么,是因为我只生了你一个。”
郭丽珍拿着包,走到门边,对季然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是真心希望你好之外,根本没有人爱你。”
“我回来前,把你的辞职申请撤销”
郭丽珍说完,便开门出去了。她的声音消失在风里,家中安静下来。
季然站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动了动眼睛,她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目光看向穿衣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为了今天特意画的妆斑驳在脸上,她突然就觉得好可笑。
怪不得她找不到意义,怪不得她找不到目标,也怪不得她什么都抓不住。
原来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被世界期待。
她从出生起,就是一个错误。
季然,既然。
既然是什么,既然是无奈。
是对既定事实勉勉强强只能接受的无奈。就像她的父亲,在那一天,只能接受她不是个男孩。
怪不得无论她怎么做,父亲都是不冷不热。
或许以前他对自己的耐心,也是因为妈妈。
果然,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只有妈妈。
可她的存在也是别人攻击妈妈的理由。明明她就是个该藏在妈妈身后,苟且偷生的累赘。居然还在妄想挣开自己的保护伞,去找寻找所谓的人生意义。
多可笑。
冬日寒冷,地板冰凉。季然抱紧双臂,身体开始颤抖。四肢百骸都在胀痛,可她冷得泪腺被堵住,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望向了桌子上的药瓶,窗外的阳光照了它们一天,如果全部吞下去,应该可以有些能量回来吧。
如果全部吞下去的话。
***
“砰——”
“砰——”
季然被声音吸引了注意,她转过头,看向窗外。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光点刺目,她闭上眼,下意识想伸手捂住,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季然这才想起,自己是被绑住的。
昨天她吞了药,被送进医院洗胃。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被救了,又拔掉针,准备逃跑。
医护人员怕她继续自杀,采取了强制措施。
她被一群人按住的时候,手脚挣扎,撞到了许多地方。可她没什么感觉,只是看着大家焦急的眼神,有点疑惑。
值得么,来救自己这样一个人。
护士站传来春晚的音乐,主持人喜庆洋洋,说今日是除夕。除夕除夕,除旧迎新。其实她就该死在此刻,好在明天来临时,还世界一个干净。
可她动不了,一个失去了所有感受的怪物,身体被强行留在这个世间。
真的值得么。
这一轮烟花放完,火光终于散尽。季然睁开眼,去看漆黑的天空。然而室内灯光太亮,玻璃窗变成了镜子,倒映着房间内的场景。
她抗拒光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可就在双眼合上的瞬间,她呼吸一滞,猛地睁开。
因为她看见了陈煜舟。
男生一如既往,高大挺拔。与她透过玻璃对视着,专注地,悲伤地。
就在那个瞬间,季然看见一道白光,所有的感觉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她这才发现,原来她的手腕脚踝被勒的很痛,昨天撞到的地方很痛,洗过的胃也特别特别痛。
痛到她觉得悲伤,痛到她感到委屈。
季然哭了出来。
眼泪汹涌落下,从脸划至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外面又开始放烟花,带来了刺目的火光。可季然这次没有闭上眼,一直看着玻璃窗。
窗外的世界明明灭灭,陈煜舟的身影始终在那里。
是幻觉吗,不然她怎么看得清楚他眼睑的黑色小痣。
是幻觉吧,不然他怎么穿着白色的衣服,像天使。
季然笑了起来,或许世间再留她这一夜,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给她一个不会消失的幻想。
那她就不要回头了吧,不去捅破这一切,她还可以在心中跟他说说话。
“陈煜舟,是你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