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G城从不飘雪,只下冻雨。

    季然离开商场,走得跌跌撞撞,没敢回头。

    刚才她站得决绝,用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可是得来的,只有同事们冷漠的目光。

    大家都看着她。

    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她而已。

    季然这才发现,原来比起轻视,没人回应更让人崩溃。

    她落荒而逃。

    季然一边走,一边在OA上申请了离职。

    微信吵闹不停,父母又各自发了许多信息过来,抱怨对方,拉她进自己的阵营。

    没有理,季然收起手机,看向四周的路。

    圣诞节虽然冷,商场外还是有许多人。她环视一圈,忽然发现大家都面无表情,像极了刚才同事们的眼神。

    脑后升起一阵恶寒,而就在这时,季然的耳边出现了许多声音,有点像旁人的窃窃私语。

    声音很杂,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来临。她屏蔽不掉,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这人什么垃圾?”

    “要辞职便辞职好了,在餐桌上说什么?”

    “晦气。”

    季然只觉得窒息,她飞快地朝前跑去,拐了几个弯,跑到没有人的街道。

    但很奇怪,那些声音始终在她身后,紧紧地追着她。

    “你以为你的努力有什么用,你个废物。”

    “废物,去死吧。”

    “废物废物。”

    “去死去死。”

    季然跑不动了,她停下来,站在十字路口。

    冬夜的路人烟稀少,行道旁的枯枝,衬的环境更加萧条。

    她看向每一个方向,道路都没有尽头。就好像她脑中的声音,纷纷扰扰,找不到来源,也没有终点。

    各个角落似乎都有冰冷的审视目光,像是有人在审判她这个罪人。

    季然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茫然地想,会是谁呢?

    冰粒不断打在脸上,冷得刺骨。可身体的冷逐渐麻木,她只剩下了听觉。

    “你一无是处。”

    “你活着干嘛?”

    “你快去死吧。”

    从那些无休止的声音中,她终于得到了答案

    ——是整个世界。

    如果今夜的冻雨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可这哪里够?

    她是罪人,是自己的罪人,是世界的罪人。

    是该去死的罪人。

    季然慢慢蜷成一团,蹲在地上。就在此时,对面路过几个少年,其中有个跟他声音很像。

    她猛地站起身,大声呼救,“陈煜舟!”

    可少年没有回头,季然看着他的背影,期待落空,惊喜消散。

    是了,怎么可能是他。

    她的少年如风,永远朝着阳光奔去。她不过是有幸乘风飞翔的落叶,哪怕相伴一程,也无法与他一起去终点。就像她拼尽全力,也追不上风。

    季然知道,自己再也去不了天空了。

    她仰头看向大楼的顶层,那里是这座城市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记忆里的画面跳出来,耳边的声音也变小了一些。

    季然想起家附近的那座山,她在那座山下遇见了她的少年,他们一起去了到了山顶。那天的阳光将她包围,那里的天空也离她很近。

    是不是从那里跳过去,她生前也算是再一次拥抱风?

    可她回不去了。

    季然看着前方的大楼,抬脚往前走。等不及了,她今晚就要拥抱自己的风。

    但是如果她死了,远在大洋彼岸的人,是否会知道呢?

    应该会吧,毕竟他们之间,也不是一点羁绊都没有。

    那他就要听见别人口中的她了。

    季然悲哀地闭上眼睛,泪水失控地掉落。

    冰雨依旧不断地打在脸上,上天在惩罚她,因为今夜没有一丝风。

    “陈煜舟,你可不可以不要去信别人怎么说。”

    “你能不能,不要去听别人怎么讨论我。”

    手机里的录音又多了几条,看着再也没有的回应,季然认了命。已经离开大树的枯叶,又该怎么追得上风呢?

    她早已陷在泥里,肉身腐烂,再也飞不起来了。

    手指又按下录音键,

    “最后一条了。”

    “陈煜舟,我好想你啊。”

    季然朝前跑去。

    一个尖利的声音将画面划得支离破碎,那些被压下去的声音凑成没有光亮的深渊。

    她被撞得腾空,耳边传来呼呼风声。

    意识消散前,季然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好啊,她终于再次拥抱了风。

    ***

    季然醒来的时候,郭丽珍在她病床边坐着打瞌睡。

    她的眼下青黑,形容憔悴。

    季然看着母亲苍老许多的面庞,内心的愧疚溢出来,她动了动唇,轻声喊:“妈妈。”

    郭丽珍一直拉着她的手,几乎在季然有动静的那一刻,她便惊醒过来。

    对上季然的眼睛,郭丽珍难得红了眼眶。她伸手摸了摸季然的头,柔下声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季然摇头。

    “那就好,”郭丽珍笑容也轻松起来,她拿过季然的手机,递给她,“你请个假吧,你昏迷的时候,有个同事还来看过你。”

    “同事?”季然一怔,“谁?”

    “叫李洁,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你给她报个平安。”

    季然闻言,眸色暗下去,淡淡道,“嗯。”

    季然只住了三天院。

    虽然出了车祸,但她没有受太大的伤。

    然而她始终觉得不对,那夜的声音,还有身体腾空的感觉实在太真实,

    她去看了精神科。

    诊断出重度抑郁中度焦虑,医生建议她住院。

    但季然拒绝了。

    她怕郭丽珍担心,只开了一些药回家,说是失眠。

    季然在家里又休息了几天,就继续去上班。提前一个月申请的离职,她只需待到公司放年假即可。

    到了除夕前一天,季然抱着自己的箱子,走出公司大门。

    她从来没有好好观察过这两扇门,今日仔细瞧,才发现原来困住她的,不过是两扇锈迹斑斑的铁片。

    体制内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季然回忆在这里的三年,几乎每天都有无意义的内耗发生。或许环境是真的不适配,现在她终于离开了,那些难受的日子,也不会再有了。

    今日是个晴天,门口树枝新长了芽孢,季然看见这一切,竟生出些柳暗花明之感来。

    李洁追上来,送给她一个盲盒。季然笑着收下,她对李洁说了祝福,又道了谢谢,便转身回家了。

    季然到家时才下午三点。

    郭丽珍听见门的动静,惊疑地从厨房走出来。看见是季然,问,“今天下班这么早?”

    季然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没有跟母亲说自己离职。她欲言又止,沉默下来。但又想到近日母亲的改变,还是张了口,“妈,我辞职了。”

    郭丽珍没听清,问,“什么?”

    季然有点不敢看她,视线移至地下,重复道,“我辞职了。”

    “你辞职了?!”郭丽珍的音量陡然拔高。

    “嗯,”季然被她吼得习惯性闭眼,梗着头皮道,“我考虑很久了。”

    “为什么要辞职?”

    “不喜欢这个工作。”

    “不喜欢?”郭丽珍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你知道想进体制内有多不容易吗?你办离职了吗,还有机会...”

    “我当然知道,”季然猛地抬头,打断了她,“我就是知道,所以我才坚持到现在的。”

    “但我坚持不下去了。”

    “为什么坚持不下去。”闻言,郭丽珍脸色一变,她的语气中添加了无数担忧,紧张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跟妈妈说,妈妈帮你讨回公道。”

    季然看向郭丽珍,悲伤地摇摇头,“妈妈,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放弃的。”

    郭丽珍看着她,确认她说的是事情,语气再次变得冷淡,问,“那你为什么要放弃?别人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而且又没有让你像你爸一样,给别人当狗,拼命往上爬。”

    季然皱眉,“您别这样说我爸。”

    “我怎么说他了?”郭丽珍怒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对,”季然突然有点崩溃,她试图跟郭丽珍讲道理,“或许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生养了我,是我的父亲,也尽了父亲的职责。”

    “妈妈,我知道您恨他,但我也是他的女儿。”

    她话音刚落,郭丽珍倏地笑出声。可即便在笑,她看过来的眼神却冷得像针,像是要戳破季然给自己编织的幻想。

    季然一怔,本能地想打断,却没来得及。

    “你想什么呢季然?你从小到大哪个时候不都是我带着你,他管过你吗?

    你还说他尽了父亲的职责,在骗谁呢。”

    “季然,”郭丽珍凉凉地笑着,“你知道为什么你叫季然吗?”

    “为什么?”季然不解。

    郭丽珍看她的眼中尽是嘲讽。

    “最开始,你该叫季志扬的。”

    “你都没觉得奇怪么,为什么其他堂兄弟都是志字辈,而你却叫季然。”

    “因为你是个女孩儿。你的爷爷奶奶都不想要你,怎么舍得让你上族谱?”

    季然沉默了,她当然能感受到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也暗中推测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但说实话,爷爷奶奶本就与她不亲,她并不是太在意。

    季然疑惑:“可我的名字,不是爸爸取的吗?”

    “当然,是他取的。”

    郭丽珍仍是笑着,表情嘲讽,“可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那时候我还在昏迷中,是你爸给你上的户口。你的名字啊,不过是你小姑说过一句话。”

    “她说的什么。”

    “她说,既然是个女孩,那二胎再生个儿子。

    你爸爸连字典都懒得翻,就给你写了季然。”

    季然脑中猛地空白,她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有些呼吸不上来。

    “懂了吗,季然。

    你的父亲根本不期待你,只有你的母亲我累死累活地抚养你,为了让你不要落入我的悲剧,我怎么都没有同意生二胎。

    所以他们季家恨我,恨我最多的是什么,是因为我只生了你一个。”

    郭丽珍拿着包,走到门边,对季然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是真心希望你好之外,根本没有人爱你。”

    “我回来前,把你的辞职申请撤销”

    郭丽珍说完,便开门出去了。她的声音消失在风里,家中安静下来。

    季然站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动了动眼睛,她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目光看向穿衣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为了今天特意画的妆斑驳在脸上,她突然就觉得好可笑。

    怪不得她找不到意义,怪不得她找不到目标,也怪不得她什么都抓不住。

    原来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被世界期待。

    她从出生起,就是一个错误。

    季然,既然。

    既然是什么,既然是无奈。

    是对既定事实勉勉强强只能接受的无奈。就像她的父亲,在那一天,只能接受她不是个男孩。

    怪不得无论她怎么做,父亲都是不冷不热。

    或许以前他对自己的耐心,也是因为妈妈。

    果然,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只有妈妈。

    可她的存在也是别人攻击妈妈的理由。明明她就是个该藏在妈妈身后,苟且偷生的累赘。居然还在妄想挣开自己的保护伞,去找寻找所谓的人生意义。

    多可笑。

    冬日寒冷,地板冰凉。季然抱紧双臂,身体开始颤抖。四肢百骸都在胀痛,可她冷得泪腺被堵住,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望向了桌子上的药瓶,窗外的阳光照了它们一天,如果全部吞下去,应该可以有些能量回来吧。

    如果全部吞下去的话。

    ***

    “砰——”

    “砰——”

    季然被声音吸引了注意,她转过头,看向窗外。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光点刺目,她闭上眼,下意识想伸手捂住,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季然这才想起,自己是被绑住的。

    昨天她吞了药,被送进医院洗胃。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被救了,又拔掉针,准备逃跑。

    医护人员怕她继续自杀,采取了强制措施。

    她被一群人按住的时候,手脚挣扎,撞到了许多地方。可她没什么感觉,只是看着大家焦急的眼神,有点疑惑。

    值得么,来救自己这样一个人。

    护士站传来春晚的音乐,主持人喜庆洋洋,说今日是除夕。除夕除夕,除旧迎新。其实她就该死在此刻,好在明天来临时,还世界一个干净。

    可她动不了,一个失去了所有感受的怪物,身体被强行留在这个世间。

    真的值得么。

    这一轮烟花放完,火光终于散尽。季然睁开眼,去看漆黑的天空。然而室内灯光太亮,玻璃窗变成了镜子,倒映着房间内的场景。

    她抗拒光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可就在双眼合上的瞬间,她呼吸一滞,猛地睁开。

    因为她看见了陈煜舟。

    男生一如既往,高大挺拔。与她透过玻璃对视着,专注地,悲伤地。

    就在那个瞬间,季然看见一道白光,所有的感觉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她这才发现,原来她的手腕脚踝被勒的很痛,昨天撞到的地方很痛,洗过的胃也特别特别痛。

    痛到她觉得悲伤,痛到她感到委屈。

    季然哭了出来。

    眼泪汹涌落下,从脸划至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外面又开始放烟花,带来了刺目的火光。可季然这次没有闭上眼,一直看着玻璃窗。

    窗外的世界明明灭灭,陈煜舟的身影始终在那里。

    是幻觉吗,不然她怎么看得清楚他眼睑的黑色小痣。

    是幻觉吧,不然他怎么穿着白色的衣服,像天使。

    季然笑了起来,或许世间再留她这一夜,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给她一个不会消失的幻想。

    那她就不要回头了吧,不去捅破这一切,她还可以在心中跟他说说话。

    “陈煜舟,是你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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