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一到,季然准时提交了报名信息。
一整套流程走完,她还没来得及检查,手机先响了起来。看了眼屏幕上的备注,季然皱眉,按下接听。
“改志愿了吗?”郭丽珍和季明远异口同声。
“改了,”季然回答,“报的自动化。”
“改了就好。”季明远语气欣慰,“把截图发来看一下。”
季然闻言,无声地叹口气。她挪动鼠标,将截图发到家庭群里。
此图一发,对面便沉默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季明远叮嘱道,“是下个月25号截止报名吧?到时候你再发个截图过来。”
听着对面父亲发来的通知,季然忽而有些烦躁。但她还是压下了火气,淡淡地回答,“知道了。”
挂掉电话,季然靠上椅背,余光瞥见压在桌底的《普通心理学》,委屈涌上心头。
她抹掉眼角的酸涩,捏了捏眉心。
自从那次背锅后,她便陷入了一种对上班的恐惧中。仿佛成了惊弓之鸟,整日战战兢兢的,力求把每个可能跟自己沾边的事情做得圆满,生怕某天再被拉出来公开处刑。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她特别累。不只是精疲力尽,还有迷茫,搞不清楚此番挣扎是否有意义。
后来刷朋友圈,看见越来越自信洋溢的于依菡,季然想要读书的欲望越来越强。
考研的心思起了,便再也没有停下来过。
父母最初是不同意的。
季然与他们拉扯多日,直到发现大院里孩子们多数成了研究生,他们才勉勉强强地松了口。
只是有条件,她不能拣了芝麻丢西瓜,必须要在职备考。
季然对学习向来有信心,便答应了下来。
在决定读研的专业时,季然找了大量的资料。把所有自己感兴趣的选项列出来,最终选择了心理学。
不单是兴趣使然,还因为她总会想起吴篱。只要想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和力量感,季然便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她买了相关的书,开始学习。
本来进度很好,九月时已经过了一遍专业课。但在预报名成功后,她发到家里的截图,透露出自己没有报本科的专业。这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季明远大发雷霆,说她胡闹。说她放弃学了四年的专业,怎么对得起自己的青春,怎么对得起那时的自己。
季然听了很是无语,说自己从工作开始,做的事情就跟自动化没有关系。
季明远便换了个说法,告诉她如果本硕都学自动化,将来可以进研究院,走尖端科学家的路。
季然无奈地回答,她并不喜欢自动化的研究,当不了科学家。
见她实在无动于衷,季明远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言辞间带上了贬低。
季然还记得,就那一下午,季明远打了至少二十个电话。
说实话,她有点受宠若惊。
印象里总在忙碌工作,在自己成长轨迹里偶尔还会隐身的父亲,竟然在同一天里,给自己打来了二十个电话。
他说她什么来着。
哦对。
他说她从小脾气就差,胆小怕事畏手畏脚,怎么可能当得了心理医生。
他说搞心理的人自己都有病,问季然是不是也有病。
他骂季然是个恋爱脑,为了帮助别人毁了前程。
他还说季然不知好歹,非要读书给家里增加负担。
他强调如果要考,就必须要考自动化,毕业去研究院,否则就不准考,一辈子在国企待到死。
季然在电话这边,从震惊到愤怒到委屈,再到沉默。
她听着那些话,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对,但是她说不出来。她很难讲得清楚,那一刻的感受有多复杂。
最后季明远撂下电话,换郭丽珍来继续给她“建议“。
季然心灰意冷,做好了同样被骂的准备。
但妈妈没有,她温柔好语地开口,理性跟她分析什么是沉没成本。
季然彻底绷不住了,她哭着抓住妈妈的温暖,说:“我不考心理学了,我考自动化。”
她不考心理学了,她考自动化。
只要父母不要再否定她。
“嗡嗡。”
手机震动,拉回了季然的思绪。她睁开眼,拿起来看消息
——是陈煜舟。
他回了季然两小时前分享的晚餐,又告诉她今天自己来到了一座新的城市,这里虽然物资匮乏,却有一片很蓝的海。
他给她发了几个小视频,跟她道晚安。
季然唇角僵硬地扯出弧度。
他俩这时差,连架都吵不起来,就像那天一样。全程只有季然单方面发泄不满,陈煜舟断断续续地道歉。
而之后呢,其实没有任何改变。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交流模式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微信变成了留言框,再没有了即时的陪伴。
因为刚才的事情,季然本有许多话想讲,但看着上面他回复的时间点,打了几句又删掉,把想要倾诉的欲望压了下来。
沉默片刻,她按熄手机,没有回。
***
又是一年五月,G城再度盛夏。
季然一边听郭丽珍的抱怨,一边给自己煮着泡面。
“也不知道你爸抽什么风,我才不乐意管他,爱过过,不爱过就拉到。”
“是的,”季然点头,轻声道,“您就出去玩儿自己的,开心就好。”
汤料下锅,油溅了几滴,季然拿抹布擦过。
郭丽珍没继续说,却换了话题,“话说回来,隔壁楚阿姨家静静下月要办婚礼了。”
“静静?”
“想不起来了?你们幼儿园同班,后来没考上一中,去了九中那个。”
“噢,想起来了。”
“唉,”郭丽珍叹气,“那天我碰见她和她对象,还跟我打招呼来着。”
“这不挺好的?”季然不解,“叹什么气?”
“是好,”闻言,郭丽珍瞬间没了好气,她冷声道,“人家虽然成绩不好,但是着家啊。又不像你,一天到晚飘着。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婚,再过段时间就25了。”
“才25呢,您着什么急。”季然哭笑不得。
“我怎么不着急?”郭丽珍气道,“等周围的同龄人都在带孙子了,我还得问你什么时候才肯成家是吧?”
“要我说,还好你这次研究生没考上,不然读出来就28了,人家事业单位三十五岁都不要你了。”
季然闻言一怔,烦躁涌上心头。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打断道,“妈,我吃饭了。”
“吃吃吃,跟你说正事儿你就要吃饭。你少吃点,之前回家那么胖,小心人家小陈不要你。”
“知道了。”季然抿了抿唇,摁断了语音。
安静片刻,季然看着煮好的面,突然就没有了食欲。
她出了厨房,走到客厅那面贴着倒计时表格的墙前,把没有划掉的日期数了一遍,才舒展眉眼,弯了弯唇。
只剩一个半月,陈煜舟要回来了。
她又走到另一张计划表前,把今天安排的三餐换掉,再记上今日的体重。
她已经瘦了十五斤,相比起考研那阵。
季然不是很想回忆去年备考的那段日子。因为于她而言,那是学习上从未有过的失败。
彻彻底底的失败。
考研与高考不同,全世界不会为你让路。
虽然仅剩三个月,季然每天的工作内容依旧排得很满。此外,她还要应付领导突如其来的刁难,以及偶尔的加班。
时间根本不够用。
被迫换专业,哪怕本科学过。但两年都未碰的专业课和高数,也让她学得痛苦,压力更翻倍。
而季然应对压力的方式,便是点各种重油重辣的夜宵。
一天四顿。
有时候学到深夜,她会突然从题海中抬起头来,吃一点东西,然后茫然地看着无人回应的出租屋。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格外想念陈煜舟。她总是会想起他们同桌的那段日子,她只需要抬头,就能看见他灿烂的笑。
可她只剩一个人了。
季然知道,她每天都在透支自己的身体。然而她没有办法,就像是抓住的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稻草。因为学习,是她从小唯一能做好的事情。
就这样熬着,到考试前两周时,她彻底崩溃了。
某日醒来,她忽然就什么都看不进去,什么都背不下来。人好像失去了文字的加工能力,每天循环往复地背着,却一点儿用都没有。
季然慌了,这是她第一次,对学习感到无力。
由于太过于焦虑,她开始暴食。每天点很多外卖,把自己的胃撑到极限。
失眠也成瘾,经常彻夜难眠。
最后的结果,是她连初试都没过,还胖了二十多斤。
春节回家,父母亲人的嘲弄不绝于耳。
他们才不会管那么多,大声谈论她的失败,当面说她胖得太多,让她不如老老实实工作,抓紧时间嫁人。
季然变得沉默,她过了一个无比糟糕的年。
在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季然收到了陈煜舟的信息。
他说这次救援后,便要回来了。
季然那天哭了很久很久。她觉得自己运气还算不错,在每一次绝望到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有陈煜舟。
他说他要回来了。
胖了又如何,考试失败又如何。陈煜舟说的,他会永远支持她,托着她。
从那天开始,她好像又有了动力好好生活。
哪怕时常会觉得好累,不想再起来。她也会告诉自己,再坚持坚持,陈煜舟快回来了。
陈煜舟回来,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他会陪着自己去找想要的一切,她可以有勇气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会拥有一个好有力量的后盾。
再坚持坚持。
季然又看向那张倒计时,眼中闪着憧憬的光。
正巧这时,陈煜舟打来电话。季然飞快地接起,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提到陈煜舟下个月回程的事情。
季然想起昨日偶遇房东,便对他道,“你接下来会回二院实习吗?这个房子房东不租啦,到时候我们住在学校和公司的中间位置?”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房间的摆设。
可不知为何,陈煜舟那边沉默了下来。
大概过了一分钟,陈煜舟说,
“然然,我九月还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