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季然,于依菡也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尴尬地往后退了两步,抱歉道,
“不...不好意思。”
李洁讽刺一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讲的是事实。”
“啊,”于依菡闻言,惊讶道,“可你为什么啊?”
“为什么?”李洁还是笑,只是那笑容里带上了怜惜,不知是对于依菡还是对自己,“因为经济不景气,因为公司裁员,而我进来的年限最短学历最低,又没有后台,更没有编制。”
“这种情况下,我不得抓住些什么,才能让我自己不至于被淘汰出去吗?”
“你可以抓住自己的努力。可你现在是在破坏别人的家庭。”季然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李洁被她这么一说,表情愣了片刻。下一秒,又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扶着脖子笑出声来,“你都说了是别人的家庭,我管它破坏不破坏的。你们这种幸福小孩,就是被父母保护得太好了,还以为努力有用呢?
季然,你已经不是学生了,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利益之分,你如果不去顺应社会规则,就一定会被淘汰。”
“我没说不顺应社会规则,”季然眉头紧锁,沉声道,“我的意思是,人至少可以在顺应的时候,保持自己的边界和道德。”
“道德?”李洁再次轻笑一下,她看向季然的目光变得悲凉,“这个词说出来可真容易,但是幸福小孩,你一定不知道,不是每个人的规则中,都还能剩下道德的余地。”
说完这句,李洁再没有等她们回应,转身走了出去。
季然看着李洁消瘦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但她走得决绝,那些字句还没成音,便消失在风里。
那天之后,李洁与她们俩再无私下往来。
“情人”的说法虽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目,但因为没有相关人员的指认,有些捕风捉影,最后成为了办公室里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是那些会来事儿的,除了奉承领导之外,与李洁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密切起来。
季然跟于依菡,做为两个有点固执的愣头青,看着那些同事可以称之为谄媚的模样,有点难以接受。
她跟叶芳芸讨论,但叶芳芸的成长环境也很单纯,同样不理解。
她便去找了陈煜舟。
“什么?什么关系?”陈煜舟的声音在电话里断断续续。
季然顿时就失去了想要讨论的欲望,她沉默片刻,道,没什么,岔开了话题。
大概才过了五分钟,那头电话就挂断了。
季然闭上眼睛,躺在出租屋的沙发上。她摸到遥控器,把电视音量开大,填满整个房间。
里面正在播放一则新闻,是F国发生特大地震,许多救援组织前去支援。而余震仍然不断,给救援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季然猛地睁开眼。
陈煜舟现在就在那里,跟他的父母一起。
季然打开手机,担心地给他发去了消息。
半小时过去,那边依旧没有回复。她看着已经跳转到娱乐新闻的电视,心中七上八下。
自从陈煜舟进入救援组织,他的时间便越来越少。加上有时差,能跟季然通话的时长也越来越短,甚至有时候还会许久不回复。
可季然看着他的状态实在不错,每次聊天时,好像又恢复到了曾经那种神采奕奕的模样。
她便自己压下那些因为没有及时陪伴而出现的情绪。也不再忧心别的,就只担心他的安全,和他的症状。
大概又过了一小时,陈煜舟那边才回了消息,说他没事。
季然这才放下心来。
***
几月过去,又是一个新年。
春节前,发生了一件让季然很难受的事情。
入职一年后,员工可以评选先进个人。她跟于依菡,虽然不常跑到领导面前晃悠,但在这一年半里,几乎是办公室里工作排得最满,也是完成得最好的人。
可她们俩一个都没评上。
很有意思,另一位只会溜须拍马,整日跟在领导身后,有活儿就躲的同事,却拿到了那个荣誉。
年会上,季然看着那人在领奖台上笑嘻嘻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或许是真的还没有跳出学生思维,季然总觉得,哪怕已经摆正了心态,自己始终还是需要一个奖励,或者来自这种形式上的肯定。
这个东西其实很重要,它会告诉自己,这一年的意义。
可是她没有。
而在评选先进个人这件事情上,比起她小小的失落,她的父亲似乎更为在意这个结果。
餐桌上,季明远难得的多话,“之前跟你说过的,让你给领导送点酒。你就不送。你爸我每年都是先进个人,怎么到你这里,难得就跟登天似的。”
“哎哟,”郭丽珍冷笑一声,言语讥讽,“谁都跟你似的,为了升职,这么多年给领导忙前忙后,家都不要了,还不就是个小部长,爬也爬不上去。”
季明远闻言,“啧”一声,“我说你这人,我是在教育然然,让她别那么固执,为了仕途,适当给领导送送礼怎么了?”
“你可别给然然说这些,她才不需要像你一样。踏踏实实干好自己的工作,比什么都强。给别人当狗当惯了,退了休连人都做不好。”
“你!”季明远筷子一摔,起身离开,“不吃了!”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郭丽珍白了他一眼,给季然夹了一筷子菜,“你多吃点。”
季然看着这一大桌子丰富的菜肴,心里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在季然的成长记忆中,季明远总是很忙,几乎都只有郭丽珍单独带着她。
有几年季明远下基层,需要出差,只有周末和节假日才能回来。那段时间,每到星期天,季然都会很难过。
小小的她总是追着父亲的背影,追到家属院门口,看着他开车,然后越来越远。
而这时候,郭丽珍总会拉起她的手,告诉她说,你的爸爸是一个对待工作非常负责的人,你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
这样的人对她恨铁不成钢,问她送个礼怎么这么难。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莫名有些委屈,她并不是没有按照他们希望的努力。
除了被季明远否定之外,父母越来越糟糕的关系,也让她感到无能为力。
自她高中毕业以后,这些年里,季明远和郭丽珍似乎时刻都在吵架。他们的观点总是相反,一般才刚说得两句话,就开始出口伤人。
去年春节,是因为季然的工作不错,旁人的夸赞太多,家里才得到了短暂的和平。
而今年,她没能拿到先进员工,没能让父亲满意,便引起了他们的冲突。
她突然又感受到自己在家里角色的重要性。
就像以前拼命拿高分一样,或许只有自己变得更好,父母的关系才会变好。
季然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沉默不语。
所以...为了先进个人,去送个礼而已,真的这么难?
***
她这因为没有达到父亲的期盼,而有些内疚的心思。等回到G城时,就又收了回来。
因为她的上班搭子,于依菡同志,跑路了。
那天她俩约出去喝酒。于依菡郑重地跟季然说,她实在是忍不了这一切约定俗成的条条框框,她不想被困住,要去寻找自己的远方。
季然看着她,问,你的远方在哪里?
于依菡耸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申了港城那边的硕士,”她笑嘻嘻地抱住季然,“然然,等我先去看看这个世界,再告诉你我的想法。
好荣幸这段路程有你相伴,我才能没有那么痛苦。”
季然担忧道,“那要是远方的结果没那么好呢?”
“那我也认了,”于依菡笑道,“我才24岁,总得撞撞南墙。”她闷头灌下一杯酒,继续说,“不是说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吗?我至少要吹一吹那阵风,去听听旷野上的呜咽。”
“你好棒啊,”季然看着神采飞扬的女孩子,热泪盈眶,“那你准备报什么专业?”
“中文,”她笑起来,“完了,本理想主义者即将走上一条不归路,现实不会当头一棒吧?”
“当头一棒又如何,理想主义不灭!”季然拍了拍桌子,仰头喝下一杯酒。
她声音放得大,双颊绯红,披散在身后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旁边有人好奇地看来,于依菡笑得颤抖,举杯跟她碰上,又向着酒吧那盏昏暗的灯,同样大声道,“理想主义不灭!”
那个夜晚,季然喝得有点上头,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给陈煜舟打去电话。
她说了一晚上的理想主义,说了一晚上所谓的世俗人情。她说这只是个人选择,或许真的没有对错之分。
陈煜舟那头一直很安静,季然也没管,只一股脑输出完毕,便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清醒后,季然才发现,原来聊天记录里,只有她到家前后,那小段时间的语音通话。
在那之后,陈煜舟有发消息过来,说那边很忙,跟她说抱歉,晚安。
他又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季然忽然就觉得好委屈,自从陈煜舟参加救援以来,她就不再是他的第一选择。
语音总是被切断,信号也经常连不上。自从波士顿分别,一年多了,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他好像根本没有想到,G城的家,以及独自生活的自己,也很需要他。
独自坐了一会儿,季然抹掉眼泪,又点进与陈煜舟的对话框。
他们有时差,陈煜舟不好在她熟睡时打来电话。便会在有空时,发许多小视频过来。
他会在那边碎碎念,把他的生活事无巨细的分享,每一句话都在表达思念。
季然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有那么难受了。她看得见陈煜舟的努力,也知道他已经把所有空闲留给了她。
再等一等,季然安慰自己,或许等明年他彻底好了,就回来了。
他们再也不用异地。
想到这里,她积极地回复了陈煜舟的视频,洗漱上班去了。
***
一个月后,春招开始,于依菡正式离职。
很快,她空出来的工位被别人补上,同事们也慢慢忘记了这个可爱的姑娘。
但季然没有。
她把于依菡送给自己的盲盒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继续坚持着自己的工作方式。
因为她的心底总是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理想主义不灭,人要走自己的旷野。
最近有许多活动,季然被各个部门叫来叫去,忙得晕头转向。
那天刚从财务处盖章回来,便又被领导叫住,去参加一个会议。
季然听得昏昏欲睡,原来是今年销售部要整花活,联合宣传部一起,刺激消费,共创业绩。
那天一起参会的,是季然,李洁,还有领导。
会议结束的时候,领导回办公室的路上,对李洁说,“把刚才的会议记录整理一下,发到钉钉群里。这件事就交给你,全力配合他们的工作。”
季然在一边听着,默默松口气,她手上要写的材料太多,还好没有安排给自己。
虽然名义上只是配合,但其实会有很多文件需要审批,包括项目申请,场地申请,物资准备,经费报销,都是由她们来对接。
她忙不过来。
哪曾想,那段时间李洁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早出晚归,经常找不到人。
申请场地还弄错了时间。
活动前一天,宣传部部长直接给她们领导打了电话,说她们综合办,拖拖沓沓,出现了工作上的严重失误。
季然被搅了懒觉,大周末的跑回公司,重新给他们写申请,盖公章,存档,联系场地。
最后活动虽然顺利举办,但领导仍然大发雷霆。
只是这火...并没有冲着李洁,而是朝向了季然。
他先是在晨会上面无表情地,把这件因为失误而造成其他部门事情延后的事故复盘,最后轻轻放下李洁,峰回路转,点了季然的名。
“我记得,李洁进公司的时候,是你带的吧?”男人的声音在办公室响起,一副毋庸置疑的语气。
季然一怔,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也算她半个师傅了,你怎么不教清楚呢?”他的目光凛凛,盯着季然,“我不管其他人如何,在我的部门,不允许藏私的情况出现。”
“都是在综合办工作的,希望大家能像家人一般相处,个别同事,不要搞特殊化,太不合群。”
季然不傻,如此明显的背锅她不是听不出来。她正想为自己辩解,坐她旁边的同事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季然沉默下来,并没有开口。
那一天,她都过得浑浑噩噩。除了初中被人孤立的时候,她很少被拉在大众视野下被批评,尤其对方还是领导。
读书时期,她都是被老师们捧在手心里的孩子。
季然不得不承认,哪怕她一直在坚持自己的处事风格,依然会希望得到“权威”的肯定。
就像她想要先进个人,想要得到季明远的肯定那样。
可她因为不够圆滑,什么都没有得到。
季然很挫败,下班后立刻给陈煜舟打去了电话。
她跟他讲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自己不想上班了,想继续读书,因为好像只有学习这一件事,她能够完完全全地做好,被所有人肯定。
陈煜舟一直没吭声,季然诧异地看了眼手机通话的界面,那头一声“thanks”后,他才出了些声音。
他也没有回应前面季然的情绪,只抓住了最后一句,问,“读书?你真的想好了吗?”
季然脑中忽然窜出一股无明的火气,她的声音拔得很高,质问道,
“所以你有没有听我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