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冬日很冷，与G城完全不同。凛冽的寒风带来彻骨冷意，穿进布满圣诞氛围的夜里。
季然站在商场门前的避风口，旁观一阵又一阵的狂风，把那颗装饰漂亮的圣诞树吹得东倒西歪。
她心里五味杂陈。
风太大了，连这么大的一棵树，都需要用力才能勉强不倒，何况人呢？
这段时间来，陈煜舟的情况虽然在好转，发作的次数明显减少。但除开必要时有人陪同，仍旧无法独自出门。
对旁人来说美好的世界，对他而言，到处都是危险。
可他还是让自己在这里等他。
季然伸出头，看向共享位置里，显示的陈煜舟所在的方向。
街道逼仄，低矮的美式层楼上，排着整齐狭小的漆黑窗户。路灯昏黄，黑暗肆意的散在周围，显得危机四伏。
已经过去三分钟，陈煜舟手机的摄像头还是对着天花板。
季然没有询问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她将前置摄像头往旁边偏了偏，让商场门入镜。
她就在这里。
陈煜舟一定会来。
又过了片刻，那头画面终于动了。
看见屏幕里出现的人，季然一怔，随后弯了弯唇角。
他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带着围巾，帽子，口罩还有墨镜，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没有露出来任何一块皮肤。
陈煜舟把镜头拉远一些，尽量照全自己的样子。他好听的声音从层层衣服中传来，有点闷，还夹着一丝不确定，“我只能这样来接你了。”
季然眉眼弯弯，笑道，“外面很冷，保暖最重要。”
闻言，男生紧绷的肩变得松弛，轻轻“嗯”一声。
“那我出来了。”
“我等你。”
“好。”
陈煜舟打开门，走廊的灯立即亮起来。他透过墨镜看向走廊，前路不亮，四周都暗沉沉的。
门刚关上，恐惧便如潮水般涌来。陈煜舟脚步未停，本能地迎上前去。
但还没走几步，他的身体便开始颤抖。再走两步，皮肉也开始撕扯，四肢百骸越来越痛。
走廊晃动，那间诊室的门横空出现，围着他转起了圈。
陈煜舟尝试运动眼睛，像治疗时那样转移注意力，但收效甚微。
冷汗起了几层，他索性闭眼埋头，忍着幻痛前行，每一步都走得艰辛。
“陈煜舟。”
季然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她的声音温柔又有力量，一下子就把陈煜舟的注意吸在了她身上。
“没关系的，你慢慢来。”
倏地，潮水后退了一些，那种快要被吞没的窒息感得以缓解。
“我在前面，也在你身边。”
她的声音像微风，绵绵细细的，将他身上的痛意吹走大半，也将那扇门吹到很远。
“你看见的每一样东西，我都能看得见。”
陈煜舟一顿，他重新睁开眼睛，快步朝前。
“原来波士顿的公寓是这样的，跟咱们那儿真的很不一样。”
“那面墙上的砖，是贴的墙纸吗？等会我要去摸一摸。”
“哎呀，这个楼梯，真的跟美剧里一模一样。”
她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如一个温暖的屏障，将陈煜舟与恐惧之间隔开了距离。
陈煜舟推开公寓大门，走上街。他没有抬头，视线紧盯着手机里的位置共享，用余光看着前路。
季然一直在说话。
“这里的路灯真的好西方，我刚刚看到一个时钟的灯，造型和国内那种规规整整的大路灯真的不同！”
“我对波士顿了解得不多。咦，《心灵捕手》是不是在这里拍的？波士顿公园？我有没有记错？”
“这棵圣诞树好大啊，你说挂在上面的那个礼物盒里，真的有礼物吗？我有点想去摸一摸。”
“嘿嘿，算了，我回头自己买一个，你要给我放礼物喔。”
在她的声音陪伴下，陈煜舟终于拐过街角。现在他只需要直走，就可以走到季然所在的商场。
而在这时，女生的碎碎念突然停止。陈煜舟正要问怎么了，却又听见她说话。
她在哽咽，但语气十分雀跃，
“陈煜舟，别看手机了。你抬头，我看见你了。”
陈煜舟蓦地抬头。
季然很难去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当那个有些蜷缩，却依然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时，她的脑中只有一句话，
看吧，他从不对她食言。
他一定会来。
季然见他抬起头，立马举臂挥手。她在原地蹦了两下，然后跑了起来。
拖在身后行李箱摩擦地面，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速度，“叮叮哐哐”的吵闹。
季然没管，她现在只想跑向他。
陈煜舟见她如此，也跑起来。恐惧和痛感已经被压下，他的世界里只剩不远处跑向自己的身影。
跑过百米。
市场门口的巨型圣诞树，火树银花。在波士顿的冬夜里，亮的动人。
可在她身后，也只能是背景。
再跑过百米。
女生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周身透亮。她笑得灿烂，如圣洁的月亮，似耀眼的星光。
他张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
这个拥抱不长，很快两人便松开手。陈煜舟接过季然的行李，拉在另一边，用右手牵住她。
他的墨镜因为方才的低头而掉到鼻梁下端，黑眸从镜片后跃出来，闪亮桀骜，如初见时那般璀璨张扬。
“准备好了吗？”他问。
季然笑起来，用力点头，“当然。”
两人同时朝前，快速奔跑。
波士顿的风很大，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圣诞树摇摇晃晃，吹得街上人影寥寥。
但也是这阵风，吹散了冬令时的萧瑟，吹散了云层，将所有光亮打碎，吹到每一个角落。
有两个声音突兀地闯进来，兴奋得像是在为它此举欢呼。
“那我们回家。”
“好！”
***
第二日，季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她懵懵地爬起来，发现陈煜舟已不在身边。
她打开房间的门，看见客厅里站了四个人。
——陈煜舟，还有不认识的两男一女。
其中一名男生看见她，眼睛一亮，对陈煜舟道：“你姐还让我留在波屯陪你过节，看样子现在不用了，我可以去找她了。”
“这就是然然吗？”这时，一旁站着的女生开了口，“比照片还漂亮。呜呜，小舟真的好福气。”
季然被他们目光炯炯地盯着，有点儿不知所措，她不好意思地挥挥手，算打了招呼。
陈煜舟走过来，摸摸季然的脑袋，提醒道，“先去洗漱吧。”说完，他转回身，挡住那三人的视线。
那几人见状，对着陈煜舟挤眉弄眼，倒也没再打趣，去沙发那儿坐着去了。
等季然洗漱后出来，跟他们聊了会儿天。才知道他们是陈煜舟姐姐的朋友，因为都在美东，所以时常聚会。
刚好陈煜舟在这里治疗，他们以前也认识他，关系不错，便经常来找他。
明天就是平安夜，几人代表那位忙到没有时间休息的姐姐，前来慰问一下这位可能得孤单过节的弟弟。
那两名男生是博士。
方才说过话那位，是陈煜舟姐姐的男朋友，叫班越泽。另一位叫莫浚宏。
而女生是研究生，刚研一，叫吴篱，学心理学。
季然很是奇怪，因为他们三人同岁，但年级却差了这么多。
看出她的疑惑，吴篱笑起来，跟她解释：“本科毕业后，我工作了四年，26岁辞职读的硕士。”
季然一怔，惊讶道，“工作四年吗？”
“对呀。”吴篱点头。
“是不喜欢以前的工作么？”
“也不全是，就是觉得没意思。”
“那你的家人...”
“他们反对，”吴篱笑起来，“可是又怎样呢，人生是我的。”她的笑声特别好听，跟她人一样灿烂，“我得先找到我自己，才是谁的女儿。”
她看着季然，眼神真挚，眸光闪烁，“人生是旷野，不是吗？”
五个人玩了一会儿桌游，等天黑后，他们便离开了。
陈煜舟在收拾，季然没什么事情，便走到窗边，看着视频里总是看不全的夜景发呆。
陈煜舟走过来，从背后搂住她，“看什么呢？”
季然忙伸手，准备将窗帘拉上。
陈煜舟制止她的动作，道，“我没关系，有你在。”
季然一顿，收回手，靠上他的肩，“撑不住了就告诉我。”
“好。”陈煜舟低声笑了笑。
室内没有开大灯，光线有些昏暗。季然看着窗外的街道，而陈煜舟一直盯着玻璃窗上的她。
见她轻轻皱起眉毛，陈煜舟伸手揉了下她的耳垂，问，“在想什么呢？”
季然目光微动，回答道，“我在想吴篱姐说的话。”
“什么话？”
“她说，人生是旷野。”
“嗯，”陈煜舟点头，“是的，不给自己设限。”
“陈煜舟，”季然轻声叫他的名字，“我不喜欢复制粘贴。”
“虽然我依旧搞不清我喜欢做什么，但我知道，我就是不喜欢复制粘贴。感觉好没意思。”
“工作不开心？”
“也不是不开心，”季然低下头，“就是找不到意义在哪里。
生活好像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可工作做久了，都是在重复地做一件事。”
“对，”季然苦笑，“那我要一直复制粘贴吗？感觉我就是一个流水线上的打字机器，每天工作很简单，只需要跟着领导的意思，在框架内办事。
任何人都可以做到，我好没有成就感。”
“如果说工作是为了生活，那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特别是你走之后，我才发现，我不是什么有趣的人。
以前学生时代，学习成绩可以给我带来成就感。那现在的成就感呢？是复制粘贴的速度？还是跟领导讲话的次数？
我不知道。”
说完，二人沉默下来。
“波士顿有一条自由之路，你想不想去看看？”陈煜舟突然开口。
“自由之路？”
“对。”
“想去，”季然点头，“虽然不甚清楚那里的历史，但光是自由这个词，就让我很向往了。”
“那...明天？”陈煜舟问道。
“等你好起来，”季然笑着说，“这次就不去了，等我来接你回家的那次，我们再去。”
“自由嘛，我们总能一起去到的。”
“好。”陈煜舟在她耳边落下亲吻，“那下次去。”
慢慢地，陈煜舟抱着她的手开始收紧，两人的心跳声呼吸声渐渐重合。
室内逐渐升温，薄汗悄然而至。
在拉上窗帘的那一刻，季然看见城市上空的月亮。
那一轮弯月过于皎洁，哪怕不圆满，也是她接下来的几年里，再没有见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