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城没有秋天,十二月初了,气温还是很高。
晚上七点半,季然结束一天工作,回到出租房。
屋子里闷热无比,潮意混着屋内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擦掉汗水,将空调和窗户同时打开,边制冷边透气。
洗过手,她坐回餐桌前,开始吃打包回来的晚饭。不注意推倒了汤碗,油溅了满桌。她皱着眉头,抽纸擦拭。好不容易处理干净,正要扔掉时,发现又没套垃圾袋。
她泄气地把纸团往桌上一扔,捂住脸,叹了口气。
今天是陈煜舟离开的第五十一天。
国庆放假那日,陈煜舟父母飞了回来。两人评估之后,决定带陈煜舟去波士顿专门的治疗所,接受心理创伤的治疗。
陈煜舟自然不愿意,但一想到每次季然上班途中赶回来,都需要在钉钉里跟各种同事交接道歉,便同意了。
曾经骄傲璀璨的少年,自我厌弃在那些时刻达到了顶点。
他们节后出发,季然不能陪他去,因为她的护照被公司收了,如果要出国,得等层层审批。
陈煜舟是悄悄离开的。
那天是半夜,他撑了两天没睡,又吃了安眠药,将身体熬到了极限,好让自己尽量不那么恐惧。
他没有让季然送,因为不想让她再见到自己的无能。
而那晚,季然其实没有睡着。
她被陈煜舟抱在怀里,听着他压抑的呼吸,感受着他的体温,闻着独属于他的气息,对抗着浓烈的悲伤情绪。
无数次红了眼眶,又无数次掩盖过去。
她忽然就想不起,自己在遇见陈煜舟之前的生活。
那双一直抚着自己头发的手,一下一下的,克制又温柔。
她记得他起身的确切时间,也记得那些很轻很轻的吻。
他离开那日,G城温度升到了最高,连夏天都在不舍。
也是自从陈煜舟走后,季然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家里的家务很多,决定吃什么很累,小区的路灯真的很黑。
她每天计算着邻居们溜小动物的时间,用最快地速度进出小区,跑得狼狈。
没有人再接她一起回家,没有人来安抚她的害怕。
她很想他。
房子似乎也变成了空壳,就算拉开窗帘也死气沉沉的。
每天季然最开心的,就是等陈煜舟醒来,两人开启视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声音要开到最大,将整个房间填满,这里才像家。
她真的很想他。
过去的这五十一天,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
八点的闹钟响起,陈煜舟的视频准时打了过来,季然快速接起。
“回家了吗?”他的声音嗡嗡的,一副还没清醒的样子。
季然笑起来,轻轻“嗯”了一声,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陈煜舟淡笑着开口,“今天上班怎么样?”
“老样子,”季然耸耸肩,道,“我感觉分部门以来,就变得好累。综合办的事情好杂啊,不知道每天都在干什么,好像这里复制粘贴一会儿,那里写写报告,一天就过去了。”
“嗯,”陈煜舟安抚道,“可能是刚开始,慢慢地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季然笑眼弯弯,“还好有依菡,有年纪相近的同事在里面,我觉得安全很多。”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你知道的,我很怕跟领导交流。又怂又菜。”
陈煜舟闻言,皱眉否认,“乱说什么,你这是踏踏实实干事。”
“好啦,”季然岔开话题,“知道你是我的铁粉。”
“那必须,”陈煜舟又笑起来,“我们然然就是哪里都好。”
“嗯,你说得对,”季然点点头。她眨眨眼睛,问,“你今天要试一试出门吗?”
陈煜舟嘴角僵了僵,眉毛耷下来,道,“不知道,我感觉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话音落下,二人同时沉默。
看着脸上失去光彩的男生,季然胸口泛酸。顿了片刻,她拿起今天新买的短袖,岔开了话题。
第二日早上,季然醒来,下意识去摸枕边的手机。
视频仍未挂断,陈煜舟那边开着灯,正在看书。听见她的动静,他抬起头来,笑着道早安。
“早。”他温柔地说。
“早。”季然懵懵地看着他,问,“你那边几点啦?”
陈煜舟戳了一下屏幕,回答她,“傍晚六点。”
“哦,”季然点点头,小声问,“那有没有天黑?”
“已经黑了,”他笑起来,“四点左右天就黑了。”
“这么早啊。”
“波士顿的夜景是什么样子的?”季然突然道,试探地问,“今天可以给我看看吗?”
陈煜舟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走到紧闭的窗帘旁,拉开,将摄像头对准窗外。
房间内的光很亮,陈煜舟的身影映在玻璃上,半扇窗户透着外面路灯的光。
季然发现,那个黑色的路灯下多了些圣诞元素的装饰。
她数了数对面房屋的数量,悄悄地截了一个图。
过了大概三分钟,陈煜舟拉上窗帘,走回来。
他坐了一会儿,才将摄像头翻转过来。
季然按住眼中的涩意,笑道,“今天坚持了三分钟,真的有好大的进步。”
陈煜舟闻言,苦笑着开口,“可我还是出不了门,”他垂下头,声音低落,“已经五十一天了。”
“我好想你,我想回家。”
沉默一分钟,季然努力压下喉中的哽咽,轻声开口:“陈煜舟。”
“我们不是约定过吗,只要声音能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那就是我们的家。”
“你闭上眼睛。”
“我在你身边。”
***
季然一出波士顿的机场,便被迎面刮来的风吹得打了个冷战。她看着四周完全陌生的建筑,心中紧张又期待。
叶芳芸打来电话,担忧地问:“到了吗?”
“刚到。”
“行李拿到了吗?”
“拿到了。”
“那就好,”她在那边长舒一口气,笑道,“平安到达就好,你再稍等一下,我朋友应该马上就到了。”
“嗯。”季然也笑起来。
叶芳芸听出季然的笑意,打趣她:“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去。你之前问我怎么办签证的时候,还以为只是做个准备呢。哪曾想啊,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我也很害怕的,”季然走到一颗发光的圣诞树前,小声说,“这不有你嘛,还麻烦你朋友来接我,我安心了一万倍。真的超级感谢。”
“好啦好啦,谢意收太多了啊。都是自己人,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叶芳芸俏皮地回应。
“那我不占你的网了,你注意一下微信群,他到了会跟你联系的。记得开声音啊。”
“好。”
挂掉电话,季然把手机通知调到最大,继续看着那颗圣诞树。她勾着唇角,观察上面的礼物。
其实不光叶芳芸,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疯狂。
上周,听陈煜舟提起他的治疗师要回家过节,这周的治疗做不了。她便立即调掉一周的休,连着元旦假期,来波士顿陪他一起过新年。
从陈煜舟离开G城的那天起,她就已经在加班,打报告,申签证,为之后来这里做准备了。
只是,她也没想过自己这么冲动。还瞒着所有人,只有叶芳芸一个人知道。
这是她第一次出国,也是头回一个人出远门。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来到这样一个几乎全新的陌生环境。
季然出发前,其实很多次都在想后退。但每回一想到可以见到陈煜舟,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好在起落平安,漫长的飞行过后,她终于来到了他身边。
叶芳芸的朋友Jackson是个很有意思的华裔,咋咋呼呼的语气跟她很像。
他接到季然后,先是热心地介绍波士顿的美景,然后不停地问关于叶芳芸高中的事情。
季然何其敏感,立马听出这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一路上的气氛都很好,季然心中的忐忑又安定了不少。
然而快到陈煜舟住的房子附近时,车子忽然剧烈抖动一阵,然后停在了路边。
Jackson下车检查,尴尬地敲下季然的车窗:“抱歉,我的车抛锚了。”
季然一怔,“啊”了一声。
“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叫人过来检查一下。”Jackson拿下她的行李,道,“我先送你过去。”
季然下了车,看着不远处跟视频里见到街景相似的房子,想了想,对他道:“要不就到这里吧,我自己走过去就好,快到了。”
“我送你过去吧。”Jackson满怀歉意,“马上就天黑了。”
“不用了,”季然摇摇头,点开手机地图,指着不远处的目的地,“过条街就到,我能找到的,已经很麻烦你了。”
“可是...”
季然笑起来,“放心吧,而且你不是还在这边吗?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会立刻给你打电话的。”
“好吧,那你到了跟我说一声。”Jackson看着自己动不了的车,也没再劝她,无奈地开口,“有机会一起玩。”
“嗯!再见。”
说完,季然拿过行李,朝前面走去。
天色渐暗,风依然冷的刺骨,但季然每踏出一步,都觉得万分温暖灿烂。
只是她显然低估了地图的不靠谱程度,在绕了几个弯之后,她站在了地图上显示的目的地
——是一个与陈煜舟窗外完全不同的商圈。
她站在一颗巨大的圣诞树前,已经辨不清方向。
暮色早已来临,人们行迹匆匆。
导航的路一直在变,季然看着上面需要额外加工才能理解的英文,变得急躁。
当季然再一次走回圣诞树前时,商场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只有零星几个身材高大的白人来来回回,但都走得很快。
她看向商场内部,尽是与她不同的人。
不同相貌不同肤色,不同习惯和不同语言。
身处异国他乡的彷徨,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这时,几个举止怪异的流浪汉从对面走过,他们看见季然,冲她发出怪笑。
其中一人还吹了一声长口哨,说了几句她没听清的英语。
忐忑又起,季然感到一阵寒意。
她慌忙拿出手机,想给叶芳芸的朋友打电话,却接到了陈煜舟的视频。
画面接通,陈煜舟看见她身后的圣诞树,疑惑开口:“出门玩了吗?”
熟悉的母语,熟悉的声音,季然的眼眶倏地红了。
“陈煜舟。”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听出她的不对劲,陈煜舟忙应声,“我在。”
“我迷路了,”季然小声说,“我迷路了,我现在有点害怕。”
“你在哪儿?”陈煜舟语气焦急。
“我在波士顿,应该在你家附近,你能再发我一个地址吗?我让阿芸的朋友来送我过去。”
陈煜舟眸色骤然加深,深呼吸几秒,他才开口:“跟我共享一下位置。”
“好。”
两人开了位置共享,发现陈煜舟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季然的心顿时安定了许多。
“你现在先去商场门口,去有人的地方,但不要离这颗圣诞树太远。”
“好。”季然点点头。
“你等我——”
“你不用出门,”季然忙打断他,“我让阿芸的朋友来,他应该还在附近。”
“你等我。”陈煜舟看着屏幕,一字一句地说,“你在那里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