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十点,G城警方发布了一则公告。
“9月5日14时许,犯罪嫌疑人甄某(男,47岁,G市人)在G城二院持刀行凶,将杨某(男,38岁)、陈某(男,22岁)刺伤,后又从顶楼跳下,当场死亡。
杨某经抢救无效去世,陈某无生命危险,在医院治疗。案件正在侦办中。”
此公告一出,全网哗然。
杨老师的个人信息,还有二十年学医行医生涯被贴了出来。
一些被他诊治过的病人,得知此事后十分难受,写下曾相处过的点滴怀念他。一些被他指点过的学生,还有跟他共事过的同事,也纷纷出来发声。
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这样好的医者去世而感到惋惜。
网友们讨伐肇事者,同时希望能有好的举措,来保护好我们的白衣天使。
可这时,又有一些声音响起。他们拿着某些案例,说也不是所有穿白衣的都是天使,把人逼成这样,不一定他们没有错。
随着这样的声音出现,各种找不到源头的小道消息传来传去。
营销号抓着热点,许多人蹭着流量。就连季然的聊天列表里,也出现许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同学,开始打听这件事的始末真相。
世界纷纷扰扰吵闹不堪,然而事件的亲历者却十分冷静。
陈煜舟是第三日下午醒来的,他醒来之后,先是问了老师的情况,沉默了一会儿,便恢复如常。
他配合着警方的问话,安慰了家人朋友,还给师母带了话。
一切都太陈煜舟了,季然看着人群中神色平静淡然的他,心里莫名觉得不安。
但接下来的一周里,陈煜舟一直如此。
不但总是平日那副老神在在、吊儿郎当的灿烂模样,还有精力跟自己和舍友插科打诨。
慢慢地,她也放下心来。
但意外还是来了。
那天下班,季然刚走出办公楼,就是一声惊雷。
身边同事被吓了一跳,看着早已被暴雨冲刷过的狼藉地面,一边拿出包里备的伞,一边抱怨这恼人的天气。
季然看着黑压压的积云,心中忽地一乱。
预感再次成真,下一秒,陈煜舟舍友便打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十分慌张,好像在跑步,喘着大气道:“季然!陈煜舟不见了!”
季然一怔,忙追问道:“怎么回事?”
“下午我休息,陪他来做检查。去拿号的时候,一转身他人就不见了。最初我还以为他去了厕所,哪想他一直没回来,等快排到他了,我去厕所找,才发现他人根本没在厕所,电话也关机了。
我刚回了趟住院部,都说没见到他,到处都找不到人。
他联系你了吗?”
“没有,”季然深呼吸,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问,“他不见多久了?”
“四十分钟左右。我现在准备去调监控,看看他往哪儿去了。”
“嗯,那我现在来医院。”
“行。”
挂掉电话后,季然一边朝外走,一边点开了通知栏。栏上什么都没有,从下午到现在,陈煜舟没给自己打过电话,发过信息。
她眉头紧皱,正要划走。
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之前开会时,智能猫眼发来的提示:门口有人逗留。
一个猜测出现在脑海里,季然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点开监控。
等连接的圆圈消去,果然在墙边,看见了那个蜷缩的身影。
她猛地舒下一口气,脚步放缓,给陈煜舟舍友拨去电话:
“我找到他了。”
***
季然赶到家楼下时,陈煜舟还缩在墙角。
回来这一路,她一直看着监控,门口的人始终不动,未曾换过姿势。
电梯门打开,原本昏暗的楼道里有了光。
她快步走过去,蹲在他身前。而刚一蹲下,季然便愣住了。
借着窗外模糊的光源,她这才发现,原来陈煜舟一直在发抖。
他抖动的幅度很大,呼吸很重。头埋在膝盖之间,耳朵被双手捂住。手背上青筋暴起,蜿蜒至下臂。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话,却听不清晰。
看着他的模样,季然鼻头一酸,就要掉下泪来。
“陈煜舟。”她轻声喊他。
可他没有任何回应。
“陈煜舟。”她又喊他一遍,声音开始哽咽。
他依旧没有回应,就好像,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季然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她将头凑到他的膝盖前,脸靠上他的手背,再次喊道:
“陈煜舟,是我呀。我是季然。”
这时,面前的人才有了些动静,他嘴里含糊的话语停了下来,双手似乎也放松了一些。
可他依旧蜷缩着,身体持续颤抖,没有抬起头。
季然知道他一定是听见了,便伸手抱住他,将下巴放至他的头顶上,又将声音放大了一些,“陈煜舟,我是季然呀。”
她抬手擦掉自己的眼泪,呜咽着恳求,“你抬头看看我,好不好?”
“然然?”
怀里的人终于发出声音,他抽泣着询问,极其不确定。
“是我。陈煜舟,你看看我。”季然哭着喊他。
他终于抬起了头。
以往璀璨飞扬的眸色不再,他的眼里只有浓郁的痛苦和无尽的悔恨。他看着正环住自己的女生,停了片刻,直到压住了自己的颤抖,才猛地伸出手,回抱住了她。
“然然,”他将头埋在她的怀里,声音断断续续,特别委屈,“怎么办,我好害怕。”
“别怕别怕,我在的。”季然将他抱得更紧,轻声安抚。
“怎么办啊然然,我救不了我老师。”陈煜舟突然崩溃,在她怀里泣不成声。他的声音好破碎,碎到明明只是听他在说,季然都觉得好痛苦。
“我当时一直看着他身上的血,它一直流一直流,就没停过。”
“其实我就不该去洗那个手,我如果不去洗手,我就可以看见那个人拿刀的时候,或许最开始,就不会划中了。”
“不是这样的,”季然连声道,“这怎么能怪你呢,这不能怪你的。”
陈煜舟却充耳未闻,继续说:“可是怎么办,我好没用啊。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后来他出去之后,我身上好痛,真的好痛。
可我必须要爬到老师身边,不然要怎么办。”
他的身体重新颤抖起来,悲痛欲绝地哭诉着,“可我爬不过去啊然然,我好痛,痛到我怎么爬,都爬不到我老师那里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老师的血喷出来。
我当时居然连力气,都快没有了。”
“我救不了我的老师,我没有老师了。”
突然,他的声音变得苍凉,目光也变得涣散,“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真的爬不动了,就这么看着门诊的那个门。
我从来没有发现,那个门这么白,白到红色怎么能这么鲜艳,白到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
为什么呢?当时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救我们,我们是治病救人的吧,怎么没有人肯来救救我们呢?
是因为我太没用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的。”季然泪流满面,拼命摇头。
“可是然然,我真的没有老师了。”
陈煜舟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了抽泣,再没有人开口。
***
陈煜舟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季然带他回了医院。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今天检查时,站在门诊室外,看见了浸满病人血液的床单。
那日的画面就这样侵入脑海,他靠着最后一丝执念,打车回了家。而他没有带钥匙,只能在外面。本想回医院拿,可莫名地,被越发汹涌的记忆困在了墙边。
那时他意识全无,仿佛灵魂出窍般,循环地旁观着那天的经历,直到季然出现。
其实之前也有过突然的恐惧,但因为身边一直都有别人,注意力能够被转移,所以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的主治医生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给他开了精神科的会诊。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问卷过后,陈煜舟确诊了急性应激障碍,这是一种经历过创伤事件后发生的心理疾病。如果不加以干预,很可能发展成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陈煜舟的爷爷奶奶前日回了L城,他没有告知他们,只给远在国外的父母打去了电话。
又过了几日,陈煜舟出院。
他没有回去上课,也没有回寝室,而是住在了跟季然的家里。
他尝试了许多回,都没办法再让自己回到医院去实习。
可即使脱离了相似的环境,G城九月的天气,依然有许多暴雨。再加上小刀之类的刺激物,陈煜舟又发作了好几次。
每一次,他都把自己关进柜子里,仿佛只有黑暗和逼仄才能让他安全。
甚至于慢慢地,他开始害怕所有外表鲜红色的东西。
好在他人在家,他跟季然约定好,如果太难受,就按出紧急呼叫,季然便会立马赶回来陪他。
季然每一次,看着怀里逐渐平静的陈煜舟,都觉得好心疼。
他一次次尝试,一次次重燃信心,一次次鼓励自己,却总在跨出门时,突然失去所有勇气。
他明明最是阳光恣意,如今却变得抗拒曾经享受的这一切,甚至连门都没法出。
她总是在想,为什么世界上没有魔法,时间不能倒流,她好想让她的少年永远灿烂。
就这样数着日子,到了国庆。
季然上完最后一天班,买了许多速食回家。
她刚走出电梯,就看见一位头发白了半头的女士正站在自家门口。
季然迟疑地走上前,那女士闻声转头。看见是她,冷淡的面容立刻变得温柔:
“你好季然,我是陈煜舟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