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G城。

    六月，是毕业生的季节。每个人给过去几年交上自己的答卷，奔赴新的节点。

    季然也不例外。

    虽然她依旧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父母希望她工作，早点稳定下来。季然想了许久，确实也认为，自己并不适合本专业的研究。便随了他们的意愿，在毕业时通过校招，进了G城一家国企。

    她的学生时代，从此落下帷幕。

    毕业典礼那天，季明远跟郭丽珍特地从L城赶来参加。

    陈煜舟也正式见了季然的家长。

    他本就生得好看，做事也细致，照顾得十分周到，季明远和郭丽珍对他很满意。

    再一听他是L城人，还是季然高中同学，二人更是欢喜。

    他们在G城玩了几天，放心地把季然交给陈煜舟，美滋滋地回家了。

    陈煜舟开学便是大五，暑假起就在医院实习，刚好在季然将租的房子附近。

    两人约定，等季然搬家过后，只要他一休息，就会来这里。

    季然当然是期待的，毕竟已经不同于大学时期的恋爱，这回是真真正正地生活。

    两人三餐四季。

    每天各自出去工作，再同时回到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

    光是这个名词，听起来就让人心动和憧憬。

    果不其然，搬家之后，家的安全感，也让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了一些。

    两个人把爱揉进生活里，每一天都过得开心。

    当然，最大的突破，莫过于之前那些相拥而眠的夜里，打住的最后一步终于完成。

    陈煜舟是个专业知识过硬的医学生，对人体结构了解得相当透彻。季然整日被他科普，倒也不相上下。

    学霸对知识的悟性，让两人快速地进入了新阶段。

    她最喜欢陈煜舟情动时的声音，想要维持平时的温柔耐心，却又偏偏被欲念控制。他会把头埋在她的耳后，颈边是他压抑的呼吸。他一遍遍地哄她，一次次喊她宝贝。

    直到她点头，得了首肯，才一起共沉沦。

    那时候的陈煜舟，除开眼底的欲色，其余就很像高中时，哄她去看他打篮球那样，独为她的应允而灿烂。

    季然甚至以为，这会是她的余生。

    因为这样的话，已经很好很幸运了，不是吗？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季然依稀记得，那是九月的一个暴雨天，电闪雷鸣。

    那段时间她尚在培训期，还没有正式定岗。每天上班很轻松，与同一批入职的同事参加培训，听讲座，听各种动员会议。

    那一天也一样，她坐在台下，听着规章制度。不知为何，今日莫名觉得闷，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换了几个坐姿都难受。她喝了两瓶水，去了两次厕所，这种闷感依旧没有缓解。

    会议室里，中央空调的风力很足，挂在上面的带子飘得弧度很大，明显不是环境温度的问题。

    季然很诧异，搞不清是不是昨晚熬夜追剧的缘故。

    刚好她坐窗边，便扭头看向窗外。此时雨已经停了，但不知是不是会有更大的风雨，天空还是乌云蔽日，十分昏暗。闪电时不时地划过云层，带来阵阵雷声。

    明明才下午四点，环境却黑得像凌晨。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季然拿出来，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她以为是广告推销，不甚在意地关掉。却没想到，那个电话又来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过来，好像她不接，就不罢休。

    不知为何，季然心口猛地一紧。

    她连忙站起身，弯腰走出会议室。

    她走出来，看见走廊尽头有扇窗户没有关，刚才的大雨闯进来，积了一地的水。一旁的绿植轻轻晃动，似是有风在吹。

    季然一边接电话，一边快步往那儿走，试图用自然的空气驱散些体感的闷意。

    而走到一半的时候，电话接通，季然礼貌开口：“喂，您好？”

    电话那头环境嘈杂，似乎有好几个人在等待。

    有个声音道：“接了接了，快讲。”

    这个人...

    季然愣了愣，停下脚步。她看着前方，皱眉寻找记忆里这人的名字。

    “季然！我是陈煜舟的舍友！”他飞快地自我介绍，语气很急，“你快来二院吧，陈煜舟出事了！”

    “快来！二院抢救室！”

    窗外忽然降下一道闪电，照得她脸色苍白。身上的闷感骤然消散，冷意从脚底爬了上来。

    她转过身，飞快地往外跑。

    坐进出租车时，她浑身都在颤抖。呼吸急促，冷汗流了满头。季然只觉自己脑中混乱，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连跟司机的对话都讲不清楚，只一味地重复去二院，然后死死地盯着手机。

    微信消息的数量不停增加，几乎全是与陈煜舟参加聚会时，共同相识的医学院同学。

    他们发的最多一条，是现在微博上的热搜话题。

    #G城二院伤医事件#

    #G城二院#

    #二院胸外科#

    胸外科，陈煜舟现在实习的科室就是胸外科。他的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他的理论和天赋也在这里，几乎从被录取开始，他就在为成为一名优秀的胸外科医生做准备。

    季然看着那几条热搜，手指颤抖着，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进去。

    终于成功后，屏幕里自动播放当前热度最高的视频。

    是一个监控录像。

    前面几秒是一个排队的走廊，人来人往。从第五秒开始，画面里的人开始往外跑。先是病人，后是医护，再是保安。

    大概一分多钟，一个拿着刀的男人冲了出来。

    评论区热度最高那条，说了大致情况：【二院胸外科门诊，有个带刀男人走进一间诊室，直接割了大动脉。里面有两个医生，一个被捅伤正在抢救，一个据说是当场死亡。】

    下面又有人补充：【呸呸呸，楼上别胡说，现在两个医生都在抢救，还没有宣布。】

    【我在大厅，跑出去前确实看见了喷溅状的血。】

    【天，听说那人是精神病，捅完之后从顶楼跳了下来，现在也在抢救。】

    【杀人犯就杀人犯，别用精神病来弱化他的罪。】

    【+1，真的造孽，医者仁心，同事还得救杀人犯。】

    【祝那两个医生逃过此劫，希望杀人犯不得好死。】

    评论区众说纷纭，没个准确的说法。同学们发来的信息，也讲得模棱两可，什么都有，季然越来越担心。

    她拖拽着进度条，反复地看那个视频。她紧紧盯着视频右侧的区域，从环境中寻找蛛丝马迹。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拿着刀的男人走进又走出。

    他竟然还穿了白色的衣服，走进去的时候干净整洁，走出来时满身鲜血。

    陈煜舟的舍友发来信息，又在下大雨，让她不要太急，注意安全。季然划掉信息，没有回复。

    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声音震天响。她擦着泪水，看向外面的世界。

    狂风大作，路上行人和车辆都不多。暴雨倾城，整个世界都被窒息的无力感包围。

    她记得陈煜舟跟她讲过，割到大动脉，必须抢救及时才行。可这里的保安跑了，没有人去制伏那个人，导致救援整整空了一分多钟！

    整整一分钟啊！

    她真的不敢想，那一分钟里他们在经历着什么。

    雨刮器拼命的工作，可雨帘还是遮住能看出去的视野。由于辩不清前路，司机降下了速度。

    季然紧咬下唇，强压住自己催促的冲动。

    她不能心急，至少要让自己安全地去到二院，去到陈煜舟身边，她不可以乱。

    今天早上，和陈煜舟说好的，晚上要一起吃饭，所以她要安全地到目的地，不能乱。

    上个周末，也跟陈煜舟约好了，还要去看江南的秋天，杭城的展，她不能乱。

    许多未完成的约定都会实现，因为陈煜舟从来没有食过言。

    “所以季然，”她提醒自己，“你要稳下来，要注意安全，一定不能乱。”

    可是，未知和恐惧太多了，已经扼住了她的呼吸，快让她喘不上气。

    她又点开那条视频评论区。

    那条说明情况的评论已经被删除，博主说大家先不要乱传，等官方通报，目前最热的评论变成了祈祷。

    网友们都在说：【神明保佑，愿平安。】

    季然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再忍不住，崩溃大哭。

    如果有神明，可不可以保佑他们。

    如果有神明的话。

    ***

    深夜，抢救室外。

    写着“抢救中”的灯牌一直亮着，外面乌泱泱地坐了一堆人。

    下午出诊的，是陈煜舟的导师，目前的胸外科副主任，杨文康。

    季然以前跟陈煜舟一起聚过餐，见过他。杨老师是一个非常幽默风趣的人，同门的关系都很好。

    他也是一名十分优秀外科医生，年仅三十八岁，已是目前国内胸外科有名的几位专家之一了。

    明明这么年轻有为，事业该是一片坦荡。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却始终带着潮意。空调嗡嗡地抽着湿气，不知何时才可以把它们吹出去，就像不知道何时，审判才会来临。

    又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天空中泛起一丝光明，那块亮了一整夜的灯牌，终于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