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城的夏日从不随时间发生变化，任何时刻的闷热感，都一模一样。
那夜的记忆太过模糊，季然后来回想许久，除了身上出汗后的黏腻感受之外，脑中也只剩下几个片段。
当她抱住陈煜舟时，还以为这是死神给她的悲悯，心存感激。
可后来，在意识到世界没有变，她也没有死的时候，感受却变了。
季然很难去形容那种复杂的心情，尤其在挣扎之余，看见陈煜舟眼角的泪。
不知是不是生病的原因，对汹涌复杂的情绪季然会本能地害怕，只想要逃开。
就像现在一样。
身后是曾经最留恋的象牙塔，身前是曾经最信任的陈煜舟。
可她却不是那时的她了。
还没准备好的话，先走过去吧。
就这样走过去。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脚步的方向岔开，季然擦肩而行。
“然——”
身旁有声音响起，带着忐忑和迟疑。
“下次吧。”
季然闭上眼，拖杆上的手骤然握紧。
她迈步离去。
***
暑假期间，书店最近顾客很多，季然第二天就回了岗位。
她是图书区管理员，主要工作内容是负责拆书，巡场，补货等工作。
今日她被排到了儿童阅读区。
小朋友们总是活泼的，跑来跑去，季然一刻也不敢松懈，目光紧紧地盯着环境的安全，生怕有什么事故出现。
直到临近下班，客流量变少，她才轻松了一点。
精疲力尽，季然靠着书架，拿着货单，清点书本。
统计好绘本需要的数目，正要去下一个书架时，却迎面碰上了一个带孩子的女人。
对方看见季然，停下脚步，语气有些不确定：“季然？”
季然看见她，也愣了几秒，随后礼貌地笑笑：“师母。”
“你在这里上班？”对方看着她身上的工作服，面露疑惑。
闻言，季然眸色暗了暗，却没做解释，只淡淡点头，“嗯，我刚来不久。”
“您来买书？”
“是的，”见她不愿意说，赵连枝也没有深究，只笑道，“我儿子最近迷上了恐龙，来看看有没有相关的科普绘本。”
她将牵着的小朋友带上前，跟季然介绍，“他叫杨添熠，你们还没有见过呢。”说完，她又蹲下来，对小朋友说，“熠熠，这是季然姐姐，叫姐姐。”
杨添熠很听话，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声：“姐姐。”
“你好。”季然也弯下腰，友善地跟他打招呼。
“姐姐，”杨添熠好奇道，“你也是我爸爸的学生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听见他爸爸，季然一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赵连枝。
可她正面色如常地给孩子整理衣领，好似没有放在心上。
季然这边沉默，赵连枝倒是点头，对杨添熠道：“当然，而且啊，她跟煜舟哥哥是同学呢。”
“煜舟哥哥！”听到这个名字，杨添熠眼睛瞬间亮起来，“我记得煜舟哥哥！”
赵连枝“噗嗤”一笑，伸手轻点他的鼻尖，“你当然记得他啦，去年圣诞节，他从国外给你寄了两份礼物，可给你高兴坏了吧。”
听到这句时，季然突然开口，“是去年的...圣诞节么？”
赵连枝迟疑了几秒，点头道，“对的，去年圣诞节，怎么了？”
“没。”季然对她笑笑，隐去眼底的情绪。停顿片刻，她又问：“那后面他还有联系过您吗？”
赵连枝回忆了一会儿，道，“后面就是除夕，他给我发了祝福。毕竟他人在国外，也不方便。而且他的老师...”
她的话没有说完，两人一起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僵硬。
这时，杨添熠的注意被展台上的模型吸引，拉着赵连枝过去挑选。
又过了一会儿，送走赵连枝母子，季然也下了班。
回到出租房，季然直接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手机闹钟响起，她随手关掉，没有其他动作。
她突然好累。
跟赵连枝的对话不停地循环在脑海里。
去年圣诞节这个时间点，就像一盆冷水，在这个燥热的盛夏日里，让她从头凉到底。
凉到能量被冻住，她的精力开始消耗。
今早忘记拉开的窗帘，将室外的光隔绝开来。季然缩成一团，任由环境慢慢变暗。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季然的状态越来越糟糕。
她不再去参加同事聚会，整日独来独往。在路上时也走得飞快，不会像之前那样，去观察天空里的云，路边新长的花。眼睛里再无有趣的风景，她只想回家。
闹钟也不管用了，她一躺下来就不想动。
睡眠同样变得糟糕，总是醒太早或者睡不着。她开始放纵自己熬到深夜，第二天再早起。循环往复几日，总有一天能睡个尽兴。
此外，她对食物的渴望也越来越低，每天都只在书店里跟同事一起吃饭。其他时间，几乎不吃任何东西。实在低血糖了，含下两颗巧克力，就算过去。
通讯录乱成一团，想说话也不知道该找谁。
咨询师这周休假，季然没有去见她。
好友正在经历自己的事情，她怕负能量侵扰，便没有联系。
而家庭小群中，充斥着考公务员的咨询和经验。季然屏蔽掉，再也没有点进去。
她实在疲于应付了，因为她真的好累。
某日清晨，季然看见镜中的自己。面色蜡黄憔悴，人瘦得几乎脱相，曾经乌黑的长发也变得干枯毛躁，似行尸走肉。
她突然崩溃大哭起来。
季然知道，这是抑郁症复发的迹象。
她打电话给书店店长向雅芳，提出请一段时间的假。本以为对方不会同意，谁知道她话音刚落，那边便应允了。
准备好的话术没有用上，季然怔怔地握着手机，没有开口。
可那头向雅芳又继续道：“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任何事情都可以，好吗？别忘了，你还可以找我。”
她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真的好温柔。
季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拖住了。眼睛再次变热，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日，季然没有出门。
她的行动变得尤其拖延，以至于在去医院复查这件事上，一天拖过一天。
又是一日过去，季然坐在沙发上，滴水未进。
今天的新闻被一个明星自杀的消息刷屏。
抑郁症又被推向热搜。
有个网友在话题里说了自己的情况，许多人在下面回复，告诉他别放弃，再坚持坚持。如果有不开心，就去看医生，一定要让自己走出家门。
季然看着这些，心底突然升起一种浓郁地自我厌弃感。
多好啊这个世界，只要你走出去，就会有人拉住你。
可她连走都走不出去。
她太糟糕了。
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低落，甚至连寻求帮助都做不到。
季然悲哀地想，自己真的烂掉了，是从外表到核心的烂掉。
有消息进来，屏幕亮起，季然看着那盏路灯，再感受不到力量，只觉得悲伤。无休止的，将她困在其中的悲伤。
“陈煜舟。”
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回答她。
她坐起来，想走去窗边。可她头痛欲裂，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无形地压住，挣扎不了，动弹不得。
无边的黑暗中，有个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嘲意：“呵，还喊呢。”
季然被吓了一跳，她缩在沙发上，警戒地看着四周，问，“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呀。”
“你怎么会是我。”
“我就是你，不然你以为，还会有谁来回答你的话呢？”
季然一怔，悲伤终于汇集，眼泪汹涌，她下意识反驳，“不是的。”
那个声音陡然尖利，“怎么不是！你还在想谁来救你。陈煜舟吗？他会来救你吗？别可笑了季然，你别再骗自己了。”
“我没有骗。”她哭着说道。
“你没有？好的，你没有。”那个声音变得更冷，“那我问你，是谁对你说让你别多想，先冷静冷静，在那之后就找不到人？是谁圣诞节可以给别人寄礼物，却无视你那几百条消息？是谁可以重新开始，还带女伴去参加同学聚会？
季然，你以为他在楼下是因为来见你？不过是巧合而已。
你好可笑啊，你怎么把巧合当刻意，你真的以为你是世界唯一？”
“你凭什么被爱，你告诉我。
你不是一个好女儿，你也不是一个好女朋友，你再也不会学习，甚至还处理不好你的工作。
你告诉我季然，你凭什么被别人爱！
而他又为什么会爱你，在已经抛弃过你之后。”
“你闭嘴！”季然大喊，“你在说谎，医生以前跟我说过的，你是幻觉，你就是说谎！”
“我说谎？”它笑了起来，“那我们来做个实验吧。”
“什么？”
季然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亮，屏幕上显示着是郭丽珍的视频。
那个声音道，“接电话，听听你妈妈怎么说。”
季然一顿。
“怎么？不敢？”那声音讥讽道。
季然猛地站起来，打开灯，把沙发上的衣服挪走，又将窗帘拉开，然后才坐了回来。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好好生活的模样，对空气道：“为什么不敢，她可是我的妈妈。”
说完，她立刻点下了接听。
屏幕上出现郭丽珍，她的声音也在同一时间传过来，带着指责：“在做什么，这么久不接电话。”
“刚刚去洗澡了，没听见。”季然小声回答。
“这个点才洗澡，不是让你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才可以坐沙发？”郭丽珍皱眉，训她。
季然不想再听，岔开了这句话，“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哦，对的，”郭丽珍这才想起来意，她的神情变得有点沾沾自喜，“你下周就把工作辞了吧。咱们厂里有个文职，跟你乔叔说好了，留给你。”
季然很奇怪，问，“啊？留给我做什么。”
郭丽珍笑道，“留给你工作呀，这可不比你在书店工作强？稳定，离家近，又有发展，还知根知底。”
季然闻言，皱眉拒绝，“我不想回去。”
她的话音一落，郭丽珍就立刻发起火来，声音严厉，“你不想，你不想。又是你不想！你知道家里为你找到这个岗位付出了多少吗？你一句你不想，就拒绝了别人的努力？”
“可我就是不想回去啊。”季然也急了，大声道。
“那你想什么呢？！”郭丽珍怒道，“你说说，你想的什么能做好？好好的工作做不好，说想考研，让你考了吧？是你自己没考上啊。
工作也辞了，应届生的竞争力也没了，找一堆乱七八糟的工作，最后跑去书店待着，每天心情还不好。
季然，你事业没有成就就算了，你能力还不行，你说说你想做的什么做得好？”
“您别说了！”季然大声道。
“你吼什么！我跟你说你必须马上回来，就是大学时候给你放太松了，让你跟人学坏了！
高中的时候就差点早恋，要不是我管着你，你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
你自己能做成什么！”
季然再也听不下去，直接按下了手机关机键。
环境又恢复了寂静。
她扯了扯领子，大口呼吸。
“呵，”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满满嘲意，“如何？你的妈妈都说你是垃圾。”
季然猛地抬起头，她瞪着发红的双眼，环视房间。
刚才为了腾位置而收起来的衣服，被团成几团，在另一个沙发上堆叠着。
这个客厅除了她视频的这里，其他地方都很混乱，没有一处是看得过去的，可这才是她的家。
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仿佛连空气都觉得她可笑。
“季然，你承认吧，”又来了，那个声音又来了，“你就算把外表收拾得再好，你也已经烂掉了。这里就是证明。”
“你以为这有什么用，你听见你妈妈说的了吗？你得到的，是世界施舍给你的，不是你作为季然应得的。”
“哦对，甚至你连作为季然，都不是被期待的。
你忘了吗？”
“你闭嘴！”季然扔出一个抱枕，警惕地看着周围，她还是找不见那个声音的来源，明明她已经捂着耳朵，却依然听得清晰。
救命，谁来救救她。
妈妈，阿芸，陈煜舟...
“放弃吧。”这时，那个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好温柔，变得好像季然一直需要的那样。
“季然，你想见我吗？只有我不会抛弃你。
我不是季然，我只是你。”
“季然，过来吧，到我身边来。”
季然怔怔地抬起头，目光充满渴望，她终于找到那个声音，是在窗外。
“季然，走过来。”
“死了就解脱了，你看那个明星，死了大家才会都爱你。”
“过来吧。”
大家都会，爱我吗？
季然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窗边。那个声音还在，它一直在说话，特别温柔。
“当然啊，你忘了下面的评论都是鼓励吗？但是在之前，不都在说抑郁症矫情？”
“死掉就好了，死掉，你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就真的自由了。”
自由？
季然慢慢推开窗，看着外面无边的天空。
“对，你想不想回到大学的时候，你想不想那时候的陈煜舟？”
“跨过来吧，跨过来。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他要回来了。”
好...
季然爬上窗户，往下望去。
路灯下又出现了那个挺拔的身影。
这一次，他终于不再是停在原地，而是大步朝自己跑来。
季然笑起来，朝自己的希望走过去，朝即将得到的温暖奔过去。
她展开双臂，拥抱她的清风。
“陈煜舟，是你回来了吧。”
***
窗户被人打开，夜风灌了进来，卷起一张照片。
那上面是相拥的四人，站在中间靠右的女生，穿着学士服，脸上洋溢着灿烂幸福的笑。
那是她满怀希望踏入未来的一天，也是之后堕入深渊的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