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痂

    桑溪玉没有挣扎,只等他稍微平静一下才轻声道:“你杀了他们?”

    褚负雪无声地点点头,半晌才喑哑着嗓子道:“我杀了朔月杀,又亲手杀了薄奚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心狠。”

    桑溪玉不置可否,只道:“到了如今这个境地,又有什么心狠不心狠。”

    霞光落地如血,她注意到躺在地上的朔月杀,他的右手手腕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是被人用力的剜过,翻出雪白的皮肉,甚至微微露出了骨头。她心头一跳,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在乌沙堡的那一夜,朔月杀手中锋利的匕首就这么划过她的手腕,血流如注,苦痛万分,右手伤处隐约泛出酥麻之感,她蹙了蹙眉。

    桑溪玉像是意识到什么,目光定在原处。

    一只手扯住她的衣袖,顺着她的袖口慢慢探进去,冰凉的指尖覆在疤痕之上,轻抚。

    “我看到他,便想起那日,他伤了你——”褚负雪声音颤抖,“是我害了你,你再也不能凭这只手,握剑,去打遍天下。”

    “即便是换了一只手,”他的目光落在桑溪玉的另一只手上,滚烫地烙印上,褚负雪摇了摇头,“也不一样了。”

    “他们都死了,也改变不了了。”

    桑溪玉抬起目光看着他,半张着口良久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些事情除了她之外,在他的心头同样成了一块疤,他无一刻不在自责,在后悔,在挣扎。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回到了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刻,褚负雪蜷缩在在金色的笼子里,灰败的尘埃就这么肆无忌惮落在他身上。

    金笼有形,无形的牢笼却一直笼罩在他头顶。

    抬头看看,自己又何尝不一样呢?

    “瑶山,很好。”他揉着她的手指许久。

    “但,阿夭我替你换不回来了——”

    听到这一句,桑溪玉终于溃不成军,她抬起手,无声地擦去褚负雪脸上的一道血渍。指尖沾染上鲜红,一直滑到耳垂下方。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复仇又怎么样?失去的人还是永远失去了。

    她不愿意听人解释,也不愿去探求真相,实际上是将自己封锁在一个牢笼中,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只能一遍又一遍在苦海中挣扎。

    “你为什么不早说。”桑溪玉蹙眉。

    褚负雪回道:“我姑姑在他手中用来威胁我,即便我用计保住了姚莲心他们的命,也不能透露半分,哪怕有半分,你们都会有危险。而且,我也是真真切切利用了你,从来没有奢求过你的原谅,我是个罪人。”

    现如今薄奚问已死,自己掌权生杀营,前路看似坦途,实则危机遍布,步履维艰,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义父,我恨着他,可是没有他也没有如今的褚负雪。”他眸色一厉。

    褚负雪说完,转目看向桑溪玉,语色温柔:“就像,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也不会遇到你。”

    “但不能因为遇到你,这一切的发生就是对的,是值得的。”

    “我只能说,遇到你是我不幸中的最大幸事。”

    他垂下眼睛,眼眶微红,眼睫湿漉,“桑女侠,你能明白吗?我知晓你恨我,恨我利用你,我接受,因为我明白一个道理:胸口之痂,恒之可去;心上之痂,又该如何。”

    心上之痂,又该如何?

    无法轻易愈合,撕开又是鲜血淋漓。

    “褚负雪,”桑溪玉清了清嗓子,“我现在说我原谅你了会很没有面子,”

    “所以我要继续恨你,”她对上他的目光,极为认真道,“我会杀了剩下所有想杀的人,之后就轮到你了。麻烦你活到那一天,等着我来找你报仇。”

    褚负雪愣了一瞬,随即弯起嘴角点点头,嗓音有些喑哑,

    “好啊。”

    ......

    萧昀从前真的不算是个好人,他吃喝玩乐,流连于瓦肆酒楼之间,甚至像其他纨绔公子一般,视人命于无物,唯一不同的,是对于战场的那一番热忱。若不是那一年通通混入军营,恐怕早随着萧家人化作灰飞了,也不会有如今的脱胎换骨,涅槃重生。

    褚负雪半跪在地,轻轻擦拭着一把剑,他微微弓起的裸露的背脊,上面爬满了纵横的刀疤、鞭痕。

    刀刃反射出银白的光华,倒映在黑沉沉的瞳孔中。

    夜风鼓起一侧的窗帘,月光惨淡地投进来,林间乱叶哗哗作响。

    只待他一闭上眼,耳边便是战场上刀剑相碰的铿锵声,马蹄和人的脚步裹挟着搅成一团,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有人直直跪倒在地,长剑从胸膛贯穿而过,半身屹立于风沙之中。

    褚负雪如同从潮水中脱离,那种窒息感还未完全消散,他面容抽动了一下,低下头才发现剑刃不知何时按在了掌心,贴合着那道裂纹划下一个口子。

    鲜血顺着掌纹汩汩淌出来,他面色不变,将沾血的长剑在衣角擦过,目光从那长剑上刻下的字扫过,只一瞬移开目光。

    褚负雪抬起手,紧紧攥起,几滴血珠砸在地上,晕开如豆。

    他轻轻颔首,眼睫垂下来,并整个人俯下身,额头叩在冰凉的地上。

    仅以此血,告慰战场上不幸殒命的生灵。

    剑柄靠在门上,下一瞬一只脚踹开旧锁锁起来的门,夜色涌进来,屋中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正端着茶递给一个坐在座位上的女子,那女子也年纪不小了,看见来人目中有些胆怯,赶紧抓住了老头的胳膊。

    老头也愣了一下,一会后眼中迸出色彩,拉住女子的手安抚着,指着进门的人轻声道:“是有人来接我们了。”

    女人眨了眨眼睛,一股子懵懂,张口结巴道:“回,回,回家?”

    “对——回家。”老头笑眯眯,缓和道。

    桑溪玉的手攥紧了剑柄,她的目光落在慕正非身上,上次见还是在漠北了,他身侧那个女子抱着他的手臂,睁着眼睛看着她。

    寒风凛冽,吹得背后发冷,桑溪玉反应过来,后退几步背过手将门轻轻合上。

    “外面冷,桑姑娘进来喝口热茶吧。”慕正非笑笑。

    桑溪玉回头看了看身后合上的门,风呼呼地撞在上面,她轻声道:“慕将军?”

    慕正非愣了一瞬,笑开:“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他上前,打量着桑溪玉,“没想到你会答应他来接我们。”慕正非转过身,朝着萧揽夕一笑。

    桑溪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那就是褚负雪的姑姑——萧揽夕。

    萧揽夕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惧怕地缩了缩,朝慕正非投去求助的目光。桑溪玉沉默着,她看得出来,萧揽夕,这个萧昀在世上留存的唯一亲人,现在已经精神不正常了。

    慕正非看得出桑溪玉微微蹙起的眉,解释道:“你别看她现在这副模样,实际上很聪明的,她认得出阿昀。”

    最后一句话他特意放低声音,还是被一旁的萧揽夕听到,她眼睛一亮,道:“阿昀?阿昀在哪里?我要找阿昀——”

    慕正非无奈一下,小步走过去,扶起萧揽夕,用哄孩子的口吻小声道:“阿昀在忙呢,他派这位姑娘来接我们走了,你看,这个漂亮姑娘就是阿昀喜欢的女孩。”

    桑溪玉心头一跳,她站在原地,看着萧揽夕眼中对她的戒备慢慢消散,她笑起来,真的像个不知事物的孩子。

    没想到萧揽夕却指着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桑......桑......”

    她心中疑惑渐起,之前她与萧揽夕并没有见过,她也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如今却指着自己说出了姓氏。

    慕正非解释道:“想必阿昀在她姑姑面前不止一次提过你,所以她才记住了你的姓氏。”

    他扶着萧揽夕到里屋中,片刻回到了大堂。

    这个院落很是封闭,在深山之中,远离尘世,想必是他们特意所寻。

    慕正非再次邀请桑溪玉坐下用茶,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阿昀说桑姑娘你会跟我们一起回瑶山?”慕正非扬眉问道。

    桑溪玉蹙眉,笑道:“将军何出此言?”

    她的确知道消息,褚负雪需要人将慕正非和萧揽夕送到瑶山以保安全,便不请自来。

    “将军你怕是不了解我,”桑溪玉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剑,细语道,“我不是图那一点安全的人,曾经我有过天下第一的梦想,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也算尝过高飞的滋味。”

    她叹了口气:“若我贪图安逸,在右手受伤之时,便不会再重新拿起剑。”

    慕正非注意到她的手,忽然想起在漠北乌沙堡发生的事,想起桑溪玉和萧昀二人之间那些龃龉,道:“当初在乌沙堡发生过许多事,我知姑娘你心中现在还未完完全全对阿昀没有芥蒂,我不奢求你谅解他,毕竟他要走的路,一味不做违背良心的事是不行的。但我知道的事一定要替他跟你解释清楚——”

    桑溪玉闻言皱起眉来,颇有些好奇。

    “当初是薄奚问拿阿昀父亲的尸身连带他姑姑的性命来做要挟,要让他在他们和姚莲心二人之中做出选择,原先薄奚问答应他会保住你,没想到却食言,让朔月杀去让你变成一个浑身武功尽失的哑巴,这也是阿昀为何一定要置薄奚问于死地的原因之一。”

    “桑姑娘——”慕正非凑过去,对上桑溪玉的目光,“我替这蠢孩子给你道歉。”

    桑溪玉呆立在原地,她的手心沁出了汗,紧紧摩挲着剑柄。

    马车扬沙远去,桑溪玉抱着胳膊站在原地许久,直到钟桡迟从马上跳下来,戳了戳她道:“真的不留下来?”

    桑溪玉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几步,只要她进去就能见到姚莲心和游跃安。

    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一来她还没有准备好,二来她本就不打算留在瑶山,还得赶回中都。

    两人驾起马,路上忽然下了小雨,斗笠下模糊一片。

    “现如今太子殿下在火灾中受了伤,不再有为储君的资格,恐怕又要争起来了,朝堂之争,不下于战场之争的惨烈。”钟桡迟忧心忡忡道。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康王与康平侯沈升徽狼狈为奸,也是为了帮助沈升徽顺利夺到虎贲营,才设下一计,与漠北暗地里勾结,围困萧准,还将罪名扣在他身上。可怜萧准直到战场才发觉自己的作战方针已经被人全权泄露,腹背受敌之时,沙场上横尸遍地,都是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们家中也有父母,妻儿,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又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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