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负雪一顿,他没有说话,但已经带着微微的怒意。
绛露仍旧不解:“她不过是被废了手......”
她话还没说话,一道茶杯碎裂的声音响起,褚负雪攥住绛露的手臂,绛露抬起眼,只见褚负雪手中握着一片锋利的碎片靠近她的手腕。
绛露慌了,忙道:“绛露知错,请公子息怒。”
她的下巴抽了抽,褚负雪注意到,深吸一口气凛声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锋利的碎片在她手腕靠了靠,一阵冰冷的寒意贯穿全身,绛露忍不住颤抖起来。
“连你也知道,”褚负雪轻声道,“若伤了手上的筋脉便一辈子再也不能握起剑了。”
碎瓷片在绛露腕间游走,那几瞬,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加快流动了几分。褚负雪停下,轻声道:“若偏差了一点点,她就会死。”
褚负雪放下手,碎瓷片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将手背在身后,冷声道:“我希望绛露你来是说些正事,而不是胡搅蛮缠。”
绛露抚摸着自己的手腕,沉默片刻道:“藏在江楼月的茶烟女已经顺利拿下了董廉之子。”
褚负雪垂首,捏着自己的指节,闻言直接道:“好。”
无论是叶飞还是董廉,现在都有把柄落在自己手中。至于沈家,江楼月里的可控把柄还不够多吗?只差一步,就能让他们满盘皆输。
“告诉他们,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他们面前。”
......
褚负雪迈步进来,将身后的细雨隔绝在门外,三年了,这还是他回到北昭后第一次再次见到薄奚问。就是这个人,在一众卑贱的奴仆中看到了他,告诉他,如果想要复仇就来找他。
在他多次叩生杀营的门时,冷言睇着他,将他丢入不见天日的试练营中,告诉他这百余个人中活到最后的人才能加入生杀营。他在血液和黑暗中厮杀了四十多日,才得到了血泊之中那枚玉蝉。
成人者,不破不立,要想复仇,首先要忘记自己的姓名。
门外是鲜红一片,横陈的尸体,流淌的血河,都让他想起那些在试练场厮杀的日子,他感觉自己甚至不像一个人,而是像一个荒原上虐杀夺食的野兽,拼了命地想争出那一条活路。
朔月杀就死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匕首划过自己的手腕,就像在漠北,他手中的刀挑断桑溪玉右手的筋脉时,他动弹不得,痛不欲生。
十二弦和生杀营的人死作一团,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缓缓推开了门,身后映着如血残阳。
“义父。”
褚负雪缓缓开口。
薄奚问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正好对上褚负雪的目光,就像数年前,在一堆奴隶中,他的眼睛最为狠绝,坚韧。
所以他有意留下他。
到现在也不知自己的眼光是好还是错,薄奚问微微弯起唇角,他黑衣上溅了一道血,衬得整个人晦暗无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不再是那个人人敬畏、恐惧的生杀营主上,而是一个被岁月裹挟带走,愈加老态的人。
乌沙王想要吞并漠北,生杀营想要复辟旧朝,而陵王想要的承袭夺位。他褚负雪只想要复仇,在其中周旋,从来不是任何一个人的人。
薄奚问咳嗽了几声,看着褚负雪道:“你果然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那天我看着你跟十二弦的人厮杀,是我下令不许生杀营的人出手,因为我想看着你的极限在哪里。”他靠近几步,拍了拍褚负雪的肩膀,道,“可是我还是下不了狠手,你是我最忠义弟子,在我眼里你不是生杀营一个普通的死士——”
他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出来。
褚负雪眉心一凝,伸手按住薄奚问扶在自己肩头的手,缓缓道:“义父,没有你就没有我,但是你曾经也告诉过我一句话,不破不立,成事者,首先要忘记自己的姓名。”
“我甚至快忘了自己是谁,当每每从噩梦中清醒,那些可悲的记忆又将我拖出来。”
“阿昀,义父你每每叫我的本名,就注定我做不到忘记自己的姓名。你知道我的软肋在哪,复仇是,姑姑是,连桑溪玉也是,那你为什么就不会猜到,”褚负雪的话很轻,轻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猜到我不会,也不能帮你做你想做的事呢。”
褚负雪深吸一口气,“义父,你想要旧朝复辟,可是任何朝代都是有命数的,怎么能回头望?”
“旧主带我恩重如山,我带着暗卫营隐藏在漠北一是为了躲避屠杀,二则是养精蓄锐,蓄机报答旧主。”薄奚问睇了褚负雪一眼。
“八年前,你是十五岁还是十三岁?”薄奚问转过身,对上褚负雪的目光,他已经比自己高了许多,如今已经是居高临下审视着自己了,“就是这个眼睛看着我,很平静,可是只有我能看见下面的暗流涌动。”
“你难道不怕这屋外围着许多人?只要我一声令下,就会进来杀了你吗?”薄奚问笑道。
褚负雪摇了摇头。
薄奚问神色一变,转过脸看向那道银亮的门缝,良久他道:“你笃定没人回来杀你。”
“你很好,设计让我杀了朔月杀。钟桡迟和绛露都是你的人,现如今生杀营便是你只手遮天了。”
“义父,”褚负雪蹙了蹙眉,语气依旧平淡,“停下来吧,你累了。”
看着门外遍地的尸身,方才的厮杀声仿佛还在耳畔,薄奚问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他微微移过身,凛冽的目光落了褚负雪一身。
那个瘦弱卑贱的漠北贱奴,现在已经高大,冰冷而且狠厉。
好,很好,薄奚问抽出手中长剑,屋内寒光一泻。
剑刃相碰,遍野铿锵之声,二人的身影交缠起来,薄奚问调教褚负雪时,曾那一个生杀营死士为例,身为死士,只为上级的命令而活。在这里,命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生杀营的,没有完成任务的死士,只能一死了之。
作为死士,是没有感情的。
褚负雪的剑擦过薄奚问的面颊,削去一缕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削去你一缕头发,从此我便是你的义父。”
褚负雪跪在地上,看着高座之上的薄奚问,深深一拜后唤出了第一句“义父”。画面一转,薄奚问跪倒在地,头发散乱,已经说不出话来。
长剑没入他的胸膛,曾经的那些话语也在褚负雪心中一遍遍地回响起。
“死士,是没有感情的。”
“成事者,不破不立,斩断过去,才能迎接未来。要将所有的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成为人上人,做自己想做的。”
“你心中有恨,所有我选了你——”
褚负雪的眉心狠狠拧起,瞳孔一颤,用力将剑刃抽出,鲜血飞溅一地,薄奚问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失重般向前倾去。
剑落在地上,褚负雪俯身过去,薄奚问的下巴正好重重砸在他肩上。褚负雪听见血沫在他口中翻涌,呼吸急促而沉重。
一束光投进来,静悄悄地,为他们周身镀上光晕,像他们这样的人,何时才能站在阳光之下。
褚负雪低头,看到一滴血珠落在薄奚问手背上,他伸出手亲手抹去上面的血痕。
在长剑没入薄奚问心口时,竟连褚负雪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在那一瞬间眼眶红了,酸涩泛上来时,剑刃也在他手中止步不前。
一声鸟鸣在头顶上空盘旋,这只阿苏鸟还是薄奚问赠予他的,也靠着它才监控褚负雪的一举一动。
“义父——”褚负雪拉长了语调,这句话间隔的时间太久太久,久到他太快放弃,久到他快劝告自己还有别的方法,或许自己不必做这个挥剑相向之人,
“好好休息吧。”
方才留存之际,薄奚问的眼睛亮了一瞬,那眸中有失落,有余恨,甚至有一丝丝的欣慰,唯一没有的是对褚负雪的愤恨。
他贴近褚负雪的耳边用尽最后的气力道:
“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我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言罢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褚负雪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这几年来,他没有一刻不想着杀了薄奚问,真正夺得生杀营的权利,可是当这一切拱手在他面前时,他却是那样的手足无措。
他眼眶有泪意,他在难过。
两扇大门缓缓打开,一双脚踏着地上的血迹,拖着长剑慢慢走出,再也不会有一双眼睛总在默默审视着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阿苏鸟在寂空中尖锐地鸣叫盘旋。
他终于自由了。
桑溪玉找到这处院落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站在院子中央,周围尸横遍野,地上血流成河。沿着血脚印往里延伸看去还有一个人歪倒在香几之下,早已没了声息。
褚负雪手里握着剑,抬头看着天空,眸中湿润又平静,像是在下着一场寂寞的静雨。
桑溪玉扶着门,心似乎随着他沉重起来,她没有说话,褚负雪却抬眼看见了她。
几瞬之后,他迈步朝她走来,在无声之中,伸出一只手拥住了她。
桑溪玉嗅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并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褚负雪浑身颤抖着,他的泪水和着鲜血浸湿了自己的肩头。
他的手扣着桑溪玉的后脑勺,几乎将她陷入自己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