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言

    黑夜一寸寸下坠,瞬息之间转化成奔涌的黑河,淹没着,灌注着,让人被压地喘不过气来。

    桑溪玉翻来覆去,汗湿了被褥。

    “双莺,双莺......”她一遍遍地喊着,一座座孤独地坟茔在眼前模糊又清晰,她爬过去,想看清上面的字,想看清上面的姓名却怎么也看不清。

    很久以前她做过一个梦,梦到漫天的黄沙中一个瘦削的背弓地如只虾一般,正拉着一板车高高耸起的货物,赤脚深深陷入沙中。鞭子肆意地落在他背上,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背脊的主人承受着所有的打骂与侮辱,始终无声。

    脏污的棚,滴水的暗室,血腥经久不散的试练场。有人身无寸缕,露着浑身的伤疤,席地而睡。

    直到感觉有温暖欺近,桑溪玉从惊梦中睁开眼,直起背脊便是一阵又一阵返上来的窒息感。

    闭上眼的最后一瞬间,是她看见剑刺向文双莺的场景,可现在文双莺在哪儿?是不是自己又没有护住她,桑溪玉紧咬住苍白的双唇,痛苦地流下泪来。

    “双莺,双莺!”

    “溪玉!”文双莺闻声赶来,她眸中满是担忧,一来便坐在床边紧紧拉着桑溪玉冰凉的手。“你醒了?”

    桑溪玉看见文双莺的脸还觉得是梦一般,她泪眼朦胧,不断地哽咽:“双莺,双莺,我没能保护你。”

    文双莺看着也逐渐泪湿了眼眶,她将桑溪玉揽至怀中,不断顺着她的后脑勺往下抚摸,轻声道:“溪玉是我,我没事,我还好好的。”

    她松开手,捧起桑溪玉的脸,眼睛亮晶晶地笑着看她:“你看啊,我还好好的。”

    桑溪玉愣了一瞬,面上泪痕未干,立马反应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文双莺,揉着她的双臂左看右看,文双莺不由得笑了,

    “我真没事,再看要给你看少了两斤肉。”

    直到看到文双莺毫发无损地在自己面前,桑溪玉才松了一口气,这时方才想起来观察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她又摸了摸自己,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和文双莺竟然都完好地脱身在这里。

    “双莺——”桑溪玉伸手扶了一下阵阵发痛的太阳穴,道,“这里是哪里?老袁他们怎么样了?”

    “老袁他们没事,”文双莺解释道,“突然出现一群人把十二弦几乎杀了个净光,救下了我们。那什么沈徵见状况不好,便灰溜溜地逃了。老袁的伤不致命,我们也没事。”

    她声音轻柔,笑容甜甜。

    桑溪玉沉寂了一会却是摇了摇头,在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明明记得当时有剑朝文双莺刺过来,自己扑过去护住了她,而如今自己身上却没有一点点伤痕。

    她摊开手,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在衣袖上找到一大片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文双莺嗫嚅了一会,她抓住桑溪玉的双臂有些为难道:“是云先生......”

    她似顿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多重身份的人,她仍然记得在那危机时刻,什么都不顾的桑溪玉身后跟着一个什么都不顾的云先生,长剑刺入的胸膛,不是她的,也不是桑溪玉的,而是云先生的。

    是云先生,是萧昀,也是褚负雪。

    “云先生替你挡了剑——”

    在听见这句话后,桑溪玉如遭雷击,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许久才反应过来,可是她说不出话。褚负雪就是萧昀已经让她接受不住,更别说还让她知道褚负雪为自己挡剑而生死不明,或许她早就应该远离这里,不再去搅和一分一毫,可是她还有事没有完成,还要替所有人复仇。

    文双莺垂下眼,撕下云先生面具的褚负雪,那张属于生杀营少主的脸她不是不熟悉,甚至在他要向自己说话时想要退缩。可是不论怎么说,他救了自己,所以在褚负雪抬起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朝她招引时,她鬼使神差地靠近了过去。

    剑已没入身躯,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

    即便是死,有些话他不能独独带走。

    “溪玉,”文双莺刚准备说话,却见桑溪玉的手急速地抖动起来,像是控制不住,她慌了,拉住桑溪玉的双臂,厉声道,“你冷静一点。”

    桑溪玉歪垂着脑袋,眉眼抽动着,那个字眼她怎么都说不出来,她害怕。

    有一滴泪悄无声息地划过鼻梁,她紧咬着嘴唇,半晌颤声道:“他,他死了吗?”

    文双莺蹙眉,从身上掏出一个木盒塞到桑溪玉手中,缓缓道:“云先生让我将这个东西交给你,说是他欠你的,早就该给你。”

    桑溪玉木木地打开木盒,里面放着的是一株草药,绽放着白色的干枯花朵。

    是陌上花。

    褚负雪没有骗自己,他真的拿到了陌上花。

    木盒被她紧紧握在手中,桑溪玉克制不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文双莺揽住她的双肩,文双莺明白她有许多不能言说的苦楚,唯有沉默,替她消解。

    褚负雪的声音仍在她耳畔回响,

    “文姑娘,若我死了,除了这件东西,还有一句话麻烦你一定要告诉桑溪玉。”

    文双莺凑近桑溪玉耳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姚莲心,和游跃安都没有死。”

    “他们在瑶山。”

    桑溪玉的眼睛猛地睁大。

    “桑女侠,我保下了他们的命,城门之上的尸身是给他们喂下了假死药作出的。为了不让生杀营发现,我将他们藏在瑶山,钟桡迟是我的人,你大可放心。”褚负雪记得自己如何将姚、游二人托付给钟桡迟,如何寻人平平安安地看护他们,他有很多次想这一切告诉桑溪玉,可是他不能,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他们在瑶山,好好的养伤,休养生息。”

    桑女侠,我没想过你会那么难过。

    死后才让人托此言,是我迟了,可是这条命背负的太多,实在太怕连累你。

    身为萧昀,欠我的人实在太多,而身为褚负雪,我独独相欠的唯有你。

    一声鸟鸣刺破长天,桑溪玉如同从梦中醒来,赤脚拖着沉重的身子便往门口奔去。她手堪堪扶着门框,眼前是青白的天与苍凉的院落。

    雨珠一滴一滴顺着爬满青苔的屋檐砸落在地上,文双莺追上去,为她披上外衫,她知道桑溪玉心中在想些什么,于是望着屋外道:“云先生没死,但是,他已经走了。”

    桑溪玉呆愣了一瞬,眼中高墙黑瓦融化成一片,口中喃喃着:“阿苏鸟,阿苏鸟。”

    她好像一瞬间清醒了起来,转过身急切地穿着鞋子和衣服,冷静道:“阿苏鸟还在这,他还没有走远。”

    “溪玉你去哪?”文双莺焦急道。

    “去找他,找你传话算什么,还有那么多事没有跟我解释清楚就想一走了之吗?”

    见她就要跑出门去,文双莺赶紧到处找自己的包裹跟上。

    “我们去哪找他们?”

    “酒肆!”

    到了酒肆,桑溪玉下马,细雨湿透了她一头乱发,等推开门时发觉里面已经人去楼空,空无一人了。

    而被她转移到酒肆地窖的叶夫人母子也跟随他们离开。

    ......

    屋中老袁“哎呦哎呦”地叫唤着,背上有一道硕长的伤口,处理过后如同一条形态可怖的蜈蚣,郎中给他换完药,老袁赶紧留下郎中带着喘道:“阿昀怎么样啦?”

    郎中还忙着,只道:“伤口错开他的要害,现如今已经没事了。”

    老袁松了口气,只待伤好的差不多便启程回了中都。

    袁行曾是萧家的侍卫,是看着萧昀长大的,他上过战场,留下了些病根,蒙萧准不弃,把他留在了府中照料萧昀。

    萧昀一身的武艺便是他授得的,他从小便皮得不行,年少是便跟中都几个高门子弟混成一团,养了许多恶习,唯一算得上诚恳的便是那一心向往战场之心。

    当年萧家蒙难,他本就是一个局外人,只得眼睁睁看着萧家满门被灭,而当初萧昀为上战场混入军营的事情他也知道,只是像其他人一样以为萧昀也随着萧家一同惨死。

    只是没想到,萧昀还活着,还改名换姓,面容也不似从前。

    他看着褚负雪微微佝偻的背,心中作痛。

    “老袁,你怎么了?在这里伤春悲秋的?”褚负雪笑道。

    老袁吸吸鼻子,粗绳道:“我看着世子,哦不对,公子开心。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好在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褚负雪定睛瞧着他,面色一瞬间严峻,他压低声音道:“我姑姑也没死。”

    袁行诧异了一瞬才支起腰来回走着,道:“你是说萧小姐也还活着?”除了萧昀,萧揽夕也并没有死。

    褚负雪明白自己现在仍在被生杀营所牵制着,姑姑仍在他们手中,想要救出姑姑,放开手去做,便是不破不立,而且那日在燕雀湖在十二弦中的一个人实在让他熟悉,他的出手他的眸光,在褚负雪心底写下一个名字——朔月杀。

    他背弃了生杀营,他还是十二弦的人。

    “薄奚问一定带着生杀营的人一直在跟着我们,只要他在中都,我就能想办法杀了他。”褚负雪静静道,一团冷气渗透进来,激了他几声咳嗽,“只有杀了他,生杀营才能真正在我手中,我也才能真正救下姑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老袁应和地点点头,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嘟囔着道:“你这小子,别忘了一个人啊。”

    褚负雪顿了一下,他知道袁行说的是谁,想着桑溪玉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姚莲心二人未死的实情了,他背起手,好久没有的轻松,

    “老袁,你知道吗?那五年我在漠北过得很难,任意一个人都可以肆意地羞辱我,打骂我,连个人样都没有,凭着恨意我活了下去,后来为搏出路我加入了生杀营,我在试练场与一帮人厮杀了四十多天,每当我感觉我快坚持不下去时,眼前就会浮现我的父亲,还有萧家。我的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已经数不清了。”

    “苦难折磨着我,势要将我打压下去,可是我不肯。”

    褚负雪声线渐冷。

    “后来我当上生杀营的少主,开始谋划大局,决心从江湖入手,江湖人最是好骗好笼络,让他们助我入乌沙堡,得到乌沙王信任,同时自中原武林建立势力,我通通做到了。”

    “老袁,”他轻叹,“我心中有那么多很,吃了那么多的苦痛,我本以为天下任意人都可以是我的棋子,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可是——”他顿了顿,苦涩地笑,

    “人之爱欲,非苦难之所能解。”

    我还是有了一个想要留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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