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了一眼,桑溪玉点点头,一瞬扯出了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只手准备掀开帘子。
说是帘子,不如说是一席破草席,勉强遮挡了这个地方和外界,颇有些欲盖弥彰。
有光细细密密漏进来,桑溪玉心中打着鼓,手臂往上一提,另一只手的手臂朝前递了过去。
“嗨,这位兄台,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啊,何不与我们共饮?”她道。
隔着草帘她窥见一抹苍白的指尖,只一瞬间,那手欺身而上,反抓住草帘往上一卷。
桑溪玉震惊,将手放了下来,里头坐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粗布麻衣,束发乱糟糟的,下半张脸上还蓄了些胡须。他坐在软垫上,一只脚踩了上了桌,正望向桑溪玉,目光中意味不明。
“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桑溪玉怔了一下,将手中杯放在一侧的木桌上,心想反正现在这间酒肆中不过这么几个人,左不过不是他就是另外一个人,她兀自指尖沾了水,屈身在桌上写下四个字。
“流水夹岸,山川之间,峰回路转——”
男人的目光落在木桌上的水痕,他微微弯起嘴角,隔着草席,他的面容晦暗不明。
正当桑溪玉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心想该如何是好时,那男人却恍若缓了一大口气一般道:“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正是赵琮行给予的暗号的下半句。
桑溪玉微微抬起眼,重新打量起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是你?”
男人爽朗一笑,挑了挑眉道:“正是在下。”
话既然说开了,桑溪玉与文双莺对视一眼,二人往帘子中一钻,正好坐在那男人对面。男人意识到自己坐姿不雅,龇牙一笑,放下了腿。
“大哥挺豪放哈......”文双莺干笑两声,扶着裙子坐下。
桑溪玉一打坐下这个位置,便觉得有些奇怪,这里似乎很熟悉像是来过一般。她在心里打趣自己,看到哪里都觉得熟悉,难道天下那么多家酒肆自己都光顾过。
“殿下......便是派了你们二人来?”男人的声音有些粗犷,不太自然。
“是......”桑溪玉不动声色地垂下头,低声道,“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何种身份,殿下向你交代了什么?”
“我——”他话还没说完,传来一声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一只胖手卷起帘子,往里头探了探。
“你们已经说完了?”
桑溪玉抬起头,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正是一直在后厨装模作样的酒肆老板老袁。中年男人看见他忍不住一笑,拍了拍大腿道:“老袁你正好来了,跟二位姑娘介绍介绍自己?”
桑溪玉和文双莺的眼睛一瞬间瞪大,搞半天他们俩认识啊。
老袁将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了擦,朝着桑溪玉二人憨厚一笑:“方才说过了老子姓袁,名行,你们叫我老袁就行哈哈。”
“我们都是陵王殿下手下的人,”他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膀,“我被派到燕雀湖这里真是许久了,这回没想到殿下会派你们这两个小姑娘来。”
手下的男人笑了笑,他沉静道:“我姓云。”
“云?”桑溪玉重复一遍。
“往窗外看,那个云。”他解释一遍,“叫我云大哥就好。”
“云公子——”桑溪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明明知道会有漫天的云绪来告诉自己,她还是去看了。黄昏时刻已然过去,夜幕悄然落下,哪里还有什么云,唯一能看见的是,那些半遮半掩着明月的灰色云痕。
“云行万里,自在逍遥,好名字。”桑溪玉道。
“一个姓而已,受之父母,名字不太好听便不透露了。”云大哥含茶神秘一笑。
文双莺开口道:“我姓文,身边这位是桑姑娘,我们是受殿下之托来取一样东西的。”
老袁点头,道:“这事儿我们知道,东西还没去,便一起去取吧。”
“东西,是什么?”桑溪玉打心里好奇,虽然知道是罪证,但是还是想要知道更多。
老袁准备起身出发,听到这句话回头“哦”了一声道:“说是罪证,其实是口证。这间酒肆其实就是间传递消息的岗哨,这梅花酒并不是我酿的,而是镇上卖的。”
他自己逗笑了自己,面上的肉一颤一颤的。
这笑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桑溪玉笑笑:“那这酒还真得尝尝。”
云大哥看着她道:“我们需要亲自去取一趟口证,桑姑娘,你可知道叶飞董廉?”
叶飞董廉?似乎在听过这二人的名字,桑溪玉想起来这二人是曾经的将军萧准的副将,当初萧准战死沙场后,他们归京便呈上了萧准通敌的罪证,导致萧家被诛九族。他们为何会提到这个人,难不成这两件事有所牵连。
她点了点头。
袁行一拍桌子道:“这二人与当初北崇关一役有所关系,如今竟然混得风生水起,他们心里有秘密,左不过我们帮他们说出来。”
据桑溪玉所知,这两人现在的身份地位都不低,“你确定我们去问他们就会说?”
“我们去问他当然不会说,但是有一种方法叫‘拿捏’。”袁行笑笑,见两人还在疑惑,他索性道,“怕你们两位丫头听了害怕,老子直说了,我们帮了叶飞的妻儿。向他去了信,估计他正快马加鞭往这里赶呢!”
桑溪玉闻言大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云大哥解释道:“任何人都有软肋,不乏那些奸恶之人。我们不会伤害他的妻儿,只需要他的证词。”
“那他们被关在哪里?”文双莺道。
“酒肆在湖边有一处库房,他们就被关在那里,每日都有人给他们送饭,保他们不死。直到叶飞肯拿着证据来交换,说实话,这笔生意,他划算多了,当年北崇关死了那么多人。”云大哥轻声道,他手里握着深色的茶杯,在唇边沾了沾。
桑溪玉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殿下只让我们拿到证据就尽快回到中都,这几日便麻烦你们了。”
“说什么呢!”袁行的眼神戳了戳窗外的夜色,笑道,“夜深,二位一路奔波今日定是累了,便歇在二楼吧。我们明日再出发。”
文双莺适时地打了个哈欠,抱住桑溪玉的胳膊像是小猫一样蹭了蹭,道:“那我们先上去休息吧,一路颠簸我快累死了,还没吃到肉。”
桑溪玉捏捏她的鼻子,道:“还惦记那两口肉呢,等我们回中都我就带你......”
她顿住不再说话,似乎想起那么多的承诺都沉没大海,没有实现的机会,还是不说出口了,免得老天爷知道了。
“那我们先上去了。”她转身走向木梯拐角。
“右手处那一间!”袁行嘱咐道,他半靠在桌子上,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角落,才笑眯眯地转过脸看向云先生。
云大哥收回目光,嘴角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他眸中有些担忧,此刻也淡化了,“她也开始照顾别人了。”
“你也开始喝酒了?”袁行抬起一边眉毛,微微凑过身,云大哥手中那杯中并不是茶,而是酒,只是酒味很淡。
云大哥轻笑,看着杯中酒,“酒能消愁,很少有能不去清醒克制的时候了。”
“夜深了,我想有人正马不停蹄赶来。”
他将腿重新架上桌子,抬眸望向窗外的月色,灰色的云绪缓缓的移动。袁行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油滋滋的衣服,道:“你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他们知道那个人是谁。
云大哥没说话,袁行不再自讨没趣,抢了那杯酒下肚,叹道:“最近做饭做的我累死了,你看我这手,哪像练武之人的手。你这次回去可得给殿下好好说说,别再让我当厨子了,这梧桐锁谁想要谁要去呢!”
“我还有碗没洗呢,你先搁着儿待着吧。”
“你去吧,真是话多。”云大哥好歹回头笑了笑,不一会面色又冷寂下来。
......
“萧昀是萧准的儿子,当初他父亲在漠北惨死,全家又被灭门,如果他还活着是不是就想要报仇?”桑溪玉道。
文双莺睡眼惺忪,“你还在想这个呢?已死之人怎么可能复活?即便有人想要替萧家复仇那也是他们曾经的朋友或是家仆之类的。”
“不是,”桑溪玉翻过身,郑重万分道,“我们这些日子所接触的事不免都跟当初那一战有关系,也或多或少跟萧家有所牵绊,我在想......”
她话没说完,便已经听见了身侧之人轻轻的鼾声,叹了口气,仰面看着灰色的床帐。
还是睡不着,桑溪玉心里百思不得其解,总是有一团迷雾笼罩着。
她索性站起身来,套上衣服轻轻地下床。
从房门走出去,酒肆的二楼有一个伸出来的巨大的走廊,旁边晾着几件衣服,有隐隐约约的树杈从一侧的树林里往里头伸来,她一手抓着衣领,一手小心拨开旁边的树枝。
一片落叶飘飘摇摇落下。
她听见一阵悠扬的乐声,恍惚间探头过去,浓墨般的夜色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那边。
“夜深天寒,桑女侠怎么出来了?”
一道声音传至耳侧,桑溪玉吓了个激灵,整理了衣服才走出来,看到坐在那边笑容浅浅的正是云先生。
“云大哥。”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我睡不着,便想着出来吹吹风散散步。”
云先生诧异了一瞬,关切道:“不过初春,夜晚还是冷的,吹了风会得风寒。”
桑溪玉走到他身边,看风吹起他腮边的胡须,不禁觉得好笑。她的目光落到云先生的手上,颤了颤,“你方才吹的东西就是这个?”
云先生愣了一下,看向自己手中,笑着解释道:“这是口琴。”
“你吹的好像是乌沙堡的曲子。”桑溪玉似无意道。
“是啊,”云先生爱怜地看着手中的口琴,抬头道,“漠北的,思乡之曲,叫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