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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冰河入梦来(2)

    出了城门的那一刻,游照仪还有丝不真实的感觉。

    她和宣芷与说,自己想过过无牵无挂的生活,于是堪称决然地离开了广邑王府,离开了上京。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方向漫无目的离开这里,没有要打的仗、没有要救的人、没有需要披荆斩棘的前路,一切都是那么宽广又平和。

    她连乌夜都没带,于是又在铺子买了一匹红棕色的新马,站在城门口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便出发了。

    经过了人群熙攘的巷陌,经过了长满芦苇、飘满浮萍的水塘,经过了鸡犬相闻的篱舍和方插上秧的水田,经过了一大片海棠花地。

    路过一条小溪的时候下起小雨,雨滴打落花瓣,满溪落花浮荡。

    她贪婪地看着周边的风景,普通的花草、天边的云彩、溪里的游鱼,每一样东西对她来说都这么新奇,而她这么多年来从未停下脚步好好看过。

    心中说不上有什么很高兴的情绪,但她确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感,感觉马蹄都轻快了不少。

    游照仪一路朝南,到达的第一个落脚地就是冶州一个叫径山县的地方,此地离上京还很近,所以习性、气候也都差不多。

    这两日下雨,她便寻了一个客栈住宿,清晨时分打开窗户,能看见对面人家屋子的厨房,屋脊上两端是瓦砌的龙头,房门前有石垒的台阶,因着下雨,从檐口流下来的雨水滴到石阶上,时间久了,那阶石上都有了凹陷。那厨房的木窗被打开,已经成了漆黑的颜色,开窗的手一摸就沾上了烟灰。

    半朽的老树,成捆的木头,袅袅的炊烟,白面的香气。

    游照仪趴在窗前,静静地看了一早上。

    直到傍晚雨停,她才踏出客栈的门,空中弥漫着雨后草树泥土的芬芳,街道上还有未干涸的水迹,映射着天边灿烂的霞光。

    她跟着人群漫无目的的逛,左看右看,在一个小摊上吃到一种叫培糕的东西,下面看起来像雪白的面饼,里面镶嵌了虾仁、猪肉、笋干等物,那摊主见游照仪好奇,主动和她搭话:“客官不是冶州人?”

    游照仪笑着说:“不是,”又用筷子戳了戳那极有弹性的雪白面饼,问:“这不像白面,什么做的?”

    那摊主一边熟练地打开蒸笼检查,一边给她简单的解释:“是米,将早稻米泡一晚上磨成粉然后加水,变成米浆,”

    “欸,客官您的糕,包好了,给您。”他将纸包递给前来买糕点的顾客,又扭头对坐在桌边的游照仪继续说:“还需要铁锅和洞板,再铺一层纱布,舀上两三勺弄好的米浆再摊平,然后撒上馅料,有甜的有咸的,不过我这还是咸的卖得好。”

    游照仪了然,夹起来咬了一口,果然鲜香扑鼻,香糯适中,让人食欲大开。但这东西很是饱肚,她吃了两三块就吃不下了,付了钱,又夸赞摊主手艺好。

    对方呵呵地笑,让她下次再来。

    一直逛到宵禁,城防营的巡逻队上街来,游照仪就跟着四散的人群一路回到客栈,心中无事,一夜好眠。

    芒种之时,游照仪总算出了冶州的城门,进入了容州。

    容州的气候较之上京便要湿润多了,风貌也很是不同,她到的时候正值什么灯月,听闻是曾南羌的最大的节日,整整持续七天,满街银灯玉箫,颇为壮观。

    就算白日也很热闹,游照仪便像一个当地百姓一样在热闹的街道上穿梭,红脸青腰,落花柳絮,经过一条水街之时还能听见石板路上传来马蹄声,她抬目望去,缀着流苏的油壁车碾过胭脂色的花瓣,停在香树之下。

    柳边深巷,花下重门。素手撩开细碎的流苏帘,一个女子走下马车,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珠钗发簪,青嫩的雪柳,凝碧的翡翠,还有一柄耀目的银箔步摇。

    眸光继续掠过,渐次走过满街的喧嚣,映着天边的流云飞剑,何处莺歌婉转,摊贩热情叫卖,花猫踩过瓦楞……

    直到天色渐暗,长风短笛,空明月色,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捣衣声,胭脂色的落花渐次飘落在潺潺的水街,画屏天畔,梦回依约。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

    处暑之时,游照仪到达了宋品之当年所去的石珏城,探望了一下夫妻二人。

    宋品之和其夫婿亓渊育有一子一女,在流云声案件公诸之前便已经送到了容州,宣芷与登基后前来帮衬的大理寺少卿江萦序奉命回京,宋品之则主动请旨留在了容州,继续处理流云声一案的后续事宜。

    除了洛邑元七县的暗楼外,后又在洛邑发现了两处同等性质的地方,所有人都被送回了原籍,其中属容、蜓二州的人南羌旧人最多,足有四五百人,如今都带到了容州,设了一处书院收容。

    游照仪来的时候,宋品之正好下课,甫一见到她吓了一跳,惊喜道:“你怎么在这?”

    二人触了触拳,她才笑着说:“我卸职了,出来游历。”

    宋品之没问其他任何事,只高兴的为她接风洗尘,有带她看了看设的书院。

    此书院名叫沧浪,占地颇大,宋品之给她介绍,又叹息着说:“那些人从前学的……虽然一开始有些难,总之如今倒好了,很多人都愿意开始学东西,还有主动出去干活赚钱的。”

    游照仪也高兴,对她说:“你是他们的恩人。”

    宋品之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说:“这有什么,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也是别人。”

    游照仪真心敬佩她,正想说什么,却被远处一声急促的“游大人”给打断了。

    她举目望去,竟是阿满。

    许久不见,对方彻底褪去了往日怯懦柔媚的皮,显出几分清澈的刚直来,高兴的冲上来说:“听亓先生说您来了,我还不敢信,没想到真是您。”

    游照仪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阿满,你长高了好多。”

    他羞赧地笑了笑,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品之道:“说起来这书院能继续办下去,多亏了阿满,初时那些人心中惊惧,我们都近不得身,还是阿满尽力游说,尤其是把你救他的事翻来覆去地说,把你说得好似天神一般。”

    阿满闻言,满脸通红地看着游照仪,对方好笑的问:“真的?”

    他忙道:“自然是真的,于我而言,游大人便是救我于水火的天神,阿满此生无以为报的!”

    见他神色认真,游照仪也收了揶揄,只微笑着说:“我已卸职,不是什么游大人了,你叫我名字便好。”

    阿满忙摇头,说:“那不行!”想了想又说:“……您比我大,那叫您姐姐可好?”

    见她点头,阿满便轻声唤道:“游姐姐。”

    宋品之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

    晚间二人把酒叙旧,宋品之思及白日之事,问:“你孑然一身出京,世子能让?”

    她一向不是好奇的人,游照仪闻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态自若,便答道:“我与世子和离了。”

    宋品之有些惋惜,但很快又问:“你觉得阿满怎么样?”

    游照仪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宋品之便道:“阿满是个好孩子,容州之事,没有他绝不成行,他将你看做天上神佛,一心仰慕,你可愿收了他?”

    游照仪反应过来,心里一震,忙说:“我对他没有这份心思。”

    宋品之说:“若你是嫌弃他之前在流云声之事,做个侍从也可,想来他也甘之如饴。”

    游照仪神色变淡,说:“他前生何辜,我绝没有嫌弃的意思,况你也说了他有才能,必然未来另有作为,何必附在我身上?”

    宋品之见她神色认真,只好歇了心思,说:“好罢。”复又举起酒杯和她对碰。

    ……

    听说游照仪一路无事,宋品之便请她暂留容州,在书院中教大家一些防身之术再走,她也好说话地答应。

    阿满简直高兴至极,一连几天脸上的笑影都没下去过,日日嘘寒问暖,生怕她在容州冷了热了。

    游照仪见他殷勤,便知宋品之说的都是真的,心下不忍,寻了一日把他叫住说话。

    阿满与她单独相处,有些羞赧地问:“游姐姐,找我有什么事?”

    游照仪快刀斩乱麻,直接问:“你喜欢我?”

    乍闻此话,他羞得浑身通红,虽张口结舌却还是应了:“啊、啊,是……是!”

    游照仪叹道:“我不会在容州久留,何不将予我之心,寄付他人?”

    阿满通红的脸一下子变白,讷讷地说:“您……您是不是嫌弃我之前……”说到这个,他神色更加落寞自卑,绞着手指说不出话来。

    游照仪忙道:“自然不是!我晓得你是无辜的,错不在你。”

    阿满神色稍缓,道:“那……那……我晓得我比不上世子殿下,我不求能有什么名分,只求能陪在您身旁,这都不行吗?”

    游照仪说:“你很好,真的,然而男女之情是很不易的,我对你并无此之心。”

    她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不留情面,阿满咬唇看了她两息,最终忍受不住似的哭着跑开了。

    游照仪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叹了口气,被他一提,自己也想起了宣峋与。

    他……

    她不常想起他,然而一旦思及,那张靡颜腻理的容颜就能轻而易举地在自己脑中浮现,细到每一根头发的位置,肌肤细腻的纹理,浓密纤长的睫羽,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距她离京已近五个月了,他……还会哭吗……

    ————————————————

    宣峋与并没有哭。

    他正勉力地一口一口喝着汤药,强忍快要冲破喉咙的呕意。

    兰屏正担忧地看着他惨白的脸,劝道:“实在喝不下就算了罢,殿下,这只是补药,并不是必须要喝。”

    宣峋与却好似没听见,一言不发地喝完,把碗放在桌子上。

    满桌的菜,漂亮精致,也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可他只看了一眼,就难忍似的捂住口鼻,歪身伏在一旁作呕。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几缕涎水挂在苍白的唇边。

    他浑身发抖,伸手接过兰屏递来的布巾擦净嘴角,又勉强自己坐在桌边继续挟菜。

    可是无法,依旧吃一口吐一口,兰屏见他痛苦的模样实在难受,劝道:“殿下,要不算了罢……没有孩子……”

    她话没说完,就被宣峋与嘶哑的声音打断:“滚。”

    兰屏咬牙再劝:“您要小游回来也得先有命啊!若您出了什么事,又如何找寻她?!”

    宣峋与充耳不闻,继续强迫自己吃饭,声音淡淡,满含压迫:“我让你滚。”

    兰屏激愤地跺了跺脚,无奈的退了出去。

    宣峋与继续勉强自己吃了一点,强忍作呕的欲望,扶着腰站起来走了几步。

    他怀孕已经近五个月了,肚子很明显的隆起,在纤细的身子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真是吃什么吐什么。

    他有些无奈委屈的摸了摸肚子,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透气。

    窗边摆了一张宽大的躺椅,饶是夏日,山上夜中也有些微凉,是以放了一张薄被。

    宣峋与坐下来,拿起被子轻柔的盖着肚子,躺下正好能看见天边挂着的一轮弯月。

    薄被下的手下意识的摩挲着肚子,脑子里想得也都是这些日子反复咀嚼的曾经,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排苦思,才能感觉到一丝活着的真实。

    突然,宣峋与感到手中轻轻的异动。

    脑子瞬间卡壳,他心跳如雷,微微起身,复又把手放在肚子上细细感受。

    很快,肚子又微微动了一下!

    巨大的惊喜涌上来,如潮水般被他淹没,宣峋与良久才反应过来,喜极而泣,哭得不能自己,哽咽着摸着肚子喃喃自语:“是不是想你娘了?别担心,爹会把她找回来的……乖、乖……”

    这一下让他顿时发了狂似的想游照仪,脚步踉跄的走到床边,那里正挂着一副游照仪的等身人像。

    这画是宣峋与孕中所画的,一笔一墨饱含苦思。

    他抖着手把画拿下来,小心的铺在床上,和衣躺在它身边,眼泪再次止不住地流下来,痛苦又痴绝地看着画中人的脸。

    灼灼……灼灼啊……

    脑中纷乱,竟想起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午后,江寻也拿着书所叙的那首相思曲:

    高楼重重闭明月,肠断仙郎隔年别。

    紫萧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恨满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钗凤凰股。

    井深辘轳嗟绠短,衣带相思日应缓。

    将刀斫水水复连,挥刃割情情不断。

    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

    妾身愿作巫山云,飞入仙郎梦魂里。

    那时自己并不能如此深刻的知晓其意,也能觉得字句戳心,而如今再想起,自己竟也成了曲中之人了。

    如今他真是……一点芳心为君死啊……

    如此自虐般的想着,可嘴角却露出一个病态又满足的笑容,又伸手珍惜的摸着肚子。

    徒留满室寂寥,一地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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