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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马冰河入梦来(3)

    秋分一过,游照仪和宋品之告别,再次踏上了前路未知的旅途。

    她怕阿满多思,走的时间都没告诉他,只前一日跟宋品之话别,第二日天光熹微便出了城。

    继续往南,便到了与东集接壤的城池。

    容州是左定山军在驻守,她也曾来过,但此间并未刻意去寻以往的故旧同袍,只当自己是个普通百姓行走。

    然而正准备出城之时,她还是被几个守门的兵卒认出,那个女子眼睛微亮,迟疑地问:“您是游校尉吗?”

    游照仪本想否认,可见她神色期待,还是点了点头。

    她立刻激动起来,说:“我、我是驻京营去岁学子,听闻您的事迹才下定决心要从军!没想到今日得见!我、我叫季岚……”

    季岚拉着游照仪的手,语气激动,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堆,甚至还说了自己的理想和心愿,莽愣之下是一颗少年清澈的赤诚之心。

    游照仪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收回通关文书,耐心的站在原地听她说。

    直到她话毕,游照仪才笑着说:“那祝你心愿得遂。”

    季岚立刻眼眶通红,巨大的惊喜把她砸晕,半晌才憋出几个字:“多、多谢!游校尉!”

    她听闻游照仪要去往东集,立刻说:“从这里去往东集是一个叫内若旗的小城,里面有不少客栈的老板都会说中衢话,您可以问他们要人带您游玩,一天二十文钱就够了,您可别出多了。”

    游照仪笑出了声,忙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有缘再见。”

    季岚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她交付通关文书,骑着马走出了中衢和东集的关隘。

    游照仪骑着马慢慢走,思绪还沉浸在刚刚乍听闻季岚说是听闻她的事迹才下定决心从军的诧异里,又想到那年焦十安同样激动赤忱的话语和裴毓芙落寞的脸,心里慢慢充满了高兴的情绪。

    少年意气,难能可贵。

    ……

    东集地处富庶,几乎三面环海,水产海食也格外丰足,游照仪听从季岚的,在客栈老板的介绍下请了一位女子,带她游玩此地。

    二人互换了姓名,游照仪叫她寻寻,在东集她又复用徐昭的身份。

    寻寻年纪不大,十七八的样子,很是活泼,听闻她想看海,马不停蹄的安排,于一日清晨带她去往一处断崖之上。

    甫一看去,游照仪真切地感觉到了一丝震撼,从山崖上往下看,脚下是一片广袤宏大,宽广无涯碧蓝的海,海浪高高扬起,又重重地拍打在岸边,发出异常磅礴的水声,她顿在原地,一时失语。

    那一刻的感觉很难形容,她只呆呆地看着,被大海澎湃不可阻挡的气势所震撼,真切地感觉到了人的渺小,细如芥子,淡若微尘。

    左边寻寻已然熟稔的席地而坐,用略带口音的中衢话道:“坐下看日出!很美的!”

    游照仪反应过来,轻声说好,也跟着她坐下来,静静地等待天边第一缕霞光。

    大海广袤,远处是长波浩渺,与天相接。

    天际是薄薄一层靛蓝色的云,很快,云层慢慢透出红色,远处一抹红日从海天一线中喷涌而出,瑰丽的景色映入游照仪的眼帘。

    连绵的海浪带着霞光,湿咸的海风裹着温暖,一直荡漾到她的身边。

    冥冥的薄雾,繁茂的草树,嶙峋的山石,浩瀚的大海,壮阔的日出……这些东西组成了一张磅礴瑰丽的长卷,叫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在这一刻,游照仪才真实的感觉到那些金戈铁马、由鲜血、杀戮以及阴谋织就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已是天下大定,河清海晏。

    红日已经不再遮羞,彻底显露了本色,她的脸庞发丝也染上了红光,显得漂亮而艳丽。

    此间的美景实在太过让人惊叹,游照仪的手下意识动了动,突兀的扭身看了看右侧空无一人的身旁——

    人间盛景,应该得有人分享。

    她承认她那一动是想去抓宣峋与,想和对方分享她的震撼和失语,然而她又很快将这点悸动压下,再次认真欣赏眼前的绝景。

    既然选择迈出那一步,就不要回头。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

    游照仪一直在东集待到冬天才离开,从另一边回到了中衢的蜓州,她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路线,只随意观览游玩,尔后又从蜓州到了临海的寒州,又一路北上,顺着雀潭江游历昀州,最后到了洛邑。

    踏入洛邑已是来年的阳春三月了,她回到迈州城,去看了一眼开在城南的商铺。

    暗香盈袖在大案之后便归入焦家,里面的伙计也换了一批,并不认识游照仪,只来问她是不是买香的,她摇头,只略看了两眼就走了。

    虽然从洛邑离开之前答应郑蓄有缘再见,但她并没有履行的想法,只在迈州城待了一晚,又继续前往新的地方。

    ……

    五月底的一日黄昏,她又回到了上京。

    先见到的人是焦十安,她现如今多是待在一家首饰店,游照仪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柜中算账,感觉到有人来,头也没抬的说:“客官想看看什么?”

    游照仪好笑,说:“你头上这个就挺不错的。”

    她听出声音,霎时抬头,惊喜的叫了一声,跑出来抱住她。

    “照仪!你回来了!”

    她离京之事大家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当时和她日日喝酒之时没反应过来,但事后便知道那其实算她的告别。

    游照仪说:“正好路过,回来待两天。”

    焦十安高兴得很,命伙计看店,自己带着她回家了。

    她在离首饰店不远的地方置了个小院,平日里忙便会住在这里,二人入了院子,焦十安才问:“你要回家吗?”

    游照仪想了想,说:“算了罢。”

    焦十安道:“那好罢,那你今晚和我睡?我偷偷去把却非叫来好不好?”

    游照仪说:“行啊,想来我们三人一起睡还是在赫明山之时,一晃眼十几年都过去了。”

    焦十安闻言,立刻兴奋的差人去叫狄却非,又叫人传膳布席,拉着她坐下。

    焦十安说:“却非要成亲了,你知道吗?”

    游照仪愣了愣,啊了一声,摇头,问:“是郡王殿下?”

    焦十安挤眉弄眼,说:“不是不是!你快猜猜,你肯定猜不出来!吓你一跳!”

    见她反应这么大,游照仪反而感觉自己能猜出来了,想了一圈看似不可能的人,随口道:“不会是郭泊灵罢?”

    她本是玩笑的,谁知焦十安一下子愣了,说:“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的?”

    游照仪吓了一跳,说:“真叫我猜着了?怎么可能?”

    焦十安说:“有什么不可能,婚书都换好了,现在就等吉日了,她上次看见我还说你不在,参加不了她的婚礼,很是难过呢。”

    游照仪确认被震惊到了,一时间都懵懵的,最后说:“却非……哈!”不知道说什么了。

    焦十安难得能看到她这副表情,哈哈大笑,又和她说着狄却非的事情,正主就一路撒欢的跑了进来。

    “照仪照仪!”

    游照仪将她接了个满怀,狄却非兴奋的说:“我还以为十安骗我呢?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游照仪道:“十安说你要和郭泊灵成亲了,真的假的?”

    狄却非这回不见上次与她说郑集安之事的羞赧,反而高兴地说:“真的呀,你如今回来了,可以参加我的婚礼啦!”

    游照仪也忍俊不禁,说:“没想到兜兜转转,你又绕回去了。”

    狄却非说:“诶呀,他……他很好,你肯定猜不到,他居然喜欢了我好多年!”

    游照仪说:“……那我确然没猜到。”

    三人说笑着并行回到桌旁,这边餐食已然布好,她们便先举杯喝了一杯。

    狄却非说:“可叹照仪你回来了,这年我们连世子的面都没见着过。”

    听她提起宣峋与,她挟菜的手顿了顿,问:“怎么了?”

    狄却非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闻言道:“你走了之后没多久,他就去往皇寺为国祈福了,连今年过年都没回来,也就是上个月回府罢,但也是闭门不出的。”

    见游照仪神色有些复杂,焦十安忙在桌下踢了踢狄却非的脚,谁料游照仪看了她一眼,说:“你踢错了。”

    焦十安忙尴尬的笑起来,生硬地转移话题:“诶呀!你曾经驻京营的下属都生孩子了你知道吗?”

    游照仪好笑,但还是接话道:“谁啊?”

    焦十安便和她说是谁,硬是把刚刚那句话囫囵了过去。

    三人喝到晚间,俱是醉醺醺的,狄却非倒是高兴,没什么烦心事,然而焦十安却扒着她倾吐,说自己不爱做生意,学算账管家走生意真的好难。

    游照仪抱着她,听她语气落寞地说:“我的手以前拿剑,现在只点钱。”

    闻言,狄却非脸色也怅惘了起来,心疼地看向焦十安。

    两人正准备好好安慰她,她却自顾自坐了起来,说:“但是,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宁康朝说得对。”

    游照仪和狄却非愣了愣,慢慢地相视一笑,眼里俱有水光,后又继续坐在一起密话私语。

    直到亥时中,三人才收拾完毕躺在床上,焦十安已经醉倒了,抱着枕头呼呼大睡,狄却非和游照仪夜话了一会儿,她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游照仪睁开眼睛,眸子里还是一片清明。

    她认命地坐起来,给焦、狄二人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的出门了。

    ————————————————

    她就看一眼……

    看看他到底如何了,若是他过得不错,以后便不再回来打扰他。

    ……

    外头已然宵禁,暗夜沉沉,游照仪从焦十安的院子里出来,小心地踩着屋顶和小巷走,不敢和巡逻队撞上。

    京中的路线烂熟于心,只三两下,她便已经看见了熟悉的积石巷和广邑王府的门楣,在黑暗中兀自耸立。

    她怕遇见广邑王府暗处的雪刃卫,于是格外小心,四处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绕到那个熟悉的院子边,纵身一跃,踩上了高大的墙头。

    然而正待她要往下跳的时候,却呆在了原地。

    院内依然是熟悉的景致,似乎一点都没改变,屋檐下几盏灯笼在随风摇曳,然而那屋门的石阶上,却有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

    忽明忽暗的灯光映衬着那张惊世的容颜,这是游照仪最为熟悉的一张脸。

    他……一点都没变。

    宣峋与面无表情,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朦胧的灯火下,双眼凝滞般的望着院门的方向,单薄纤细的身影似乎要融入无边夜色之中。

    游照仪心口一震,竟生出一丝害怕来,忙别开脸,准备退回墙下。

    “你回来了。”

    正当她有所动作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游照仪僵硬的转过身,宣峋与已经站起来了,目光直直地看向她,苍白的脸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他表情平和舒缓,眼里饱含爱意,似乎只是日常接她下值归家,而不是时隔一年的久别重逢。

    宣峋与似乎怕吓到她一样,不敢往前走一步,连伸手的动作都格外小心,见她还在墙头,轻轻地说:“来,下来。”

    他语气柔和,还带着一丝哄劝,游照仪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良久,见她还是不动,宣峋与才慢慢向前走了一步,轻声重复:“下来呀……”这回语气中多了一丝明显地颤抖和祈求,眸光也紧紧的锁着她,生怕错过她一点动作。

    游照仪咬牙,看了他一眼,还是转身跃下了墙头。

    墙后顿时响起宣峋与带着哭腔的凄楚喊声:“灼灼——别走!”

    整个王府似乎都被这一声叫醒,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兵戈声涌出来,游照仪直到是暗处的人被惊动了,连忙运气抬步,几个起跃间就消失在了暗夜里。

    宣峋与顿时无力的跪倒在地上,雪刃卫迟疑的走上前来,正要说话,被他满含死寂的声音打断:“都给我滚。”

    几人又退回了黑暗中。

    院中满地寂寥,只有一青年微微抬首,目光痴痴地看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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