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炉又不能时时捂着，总有要做事的时候，明儿我们去找个大夫看看，赶在入冬前调理一段日子，等入了冬也能好受些。”
看不好的，他的身子已经坏透了，体虚畏寒的毛病早已蚀骨入髓，再怎么吃药调理也无济于事。
焦勖心底发沉，每每当他生出些不该有的贪念时，便会有东西钻出来提醒他，他是个由外到里都烂到了骨子里的人，寻不出半点能让赵琦好过的东西。
焦勖强压下心底陡然浮上的郁色。
赵琦说得那样认真，他便也笑着附和她，说：“好，我去找大夫调理。”
好容易给他两只手弄暖和了，赵琦又握了握，拉着焦勖重又回到屏风后。
“我帮你把头发擦干，别着凉了。”
焦勖哪里肯让赵琦做这些事，慌忙拦道：“我自己擦，别把你手弄湿了。”
赵琦才不理会，将焦勖按坐在杌子上，旋身取过布巾包住焦勖披散在肩头的长发。
“坐着别动，我很快就好了。”
焦勖拿她没办法，只得端端正正地在杌子上坐好，任由赵琦动作。
焦勖的发丝黑亮，摸上去也同他的人一般柔软，赵琦细细地用布巾从上至下，一寸寸擦拭。
她从背后看过他很多次，似这般居高临下的姿态却是头回。
他太瘦了，脖颈向前弯曲时原就瘦削的肩胛骨便越发突出得过分，也不知今年能不能给他养回来。
赵琦微微发愁。
头发干得差不多的时候，不期然看到焦勖鬓间闪过点点银光，赵琦的手微顿，下意识低头将脸凑近了些，是几根藏在发间白了一半的头发。
赵琦愣了下。
焦勖今年也只才二十有九，该正当是意气风发的壮年，怎么忽然就连白头发都有了呢。
赵琦忽然顿住，焦勖有些疑惑，半抬起脸偏了偏头轻声问：“怎么了？”
“有两三根白头发，我帮你拔掉吧。”
赵琦的神色晦暗不明，说话的声音却是带着暖意的。她站在焦勖背后，焦勖看不到她的脸。
焦勖愣了一愣，他约莫也没料到自己忽然会长出白发，下意识伸手往后摸去，手伸到一半又忽然顿住，脸色瞬时涨红，只这回不再是羞涩，而是因为窘迫。
他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是...是吗？那你帮我拔了吧。”
他说着用力扯了扯嘴角，笑得无措而勉强：“我老了，也该是要生白头发的年纪了，人老了，是会长白头发的，是会长的。”
焦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将自己蜷得更小，以期能把自己藏起来。
虽然不光彩，但他这幅皮囊是现今他身上唯一还算得上体面的东西，身体已残缺不全，身份也上不得台面，他从未奢望再与赵琦如何，只是自私地想再多些与她的回忆。
他知道赵琦喜欢他的容貌，打小的时候她就喜欢，他原以为至少还有这幅皮囊能讨她欢心。
他已经老到要生出白发了吗？
焦勖觉得自己仿若是个被剥了精致的画皮打回原形的丑陋的妖怪，失了体面的皮囊掩饰，只剩一副骇然干枯的白骨裸露在赵琦面前。
他极力想将自己藏起来的模样叫人心底发酸，赵琦俯下身，从背后轻轻环住焦勖，笑着安抚他。
“不老啊，你是不是不照镜子的，我再没见过世上还有比你好看的人。你才只比我大五岁呢，等你老了的时候，我也老了呀。别害怕，阿焦哥哥，以后我会一直在的。”
‘阿焦哥哥’四个字落入耳中，焦勖的身体蓦地一僵：“你...你叫我什么？”
赵琦环着他的肩转到正前方，直视着焦勖的眼睛，笑着很温柔地又叫了他一声：“阿焦哥哥，我回京的时候便想这么叫你了。”
心里猜到赵琦已经认出他了是一回事，真的被赵琦当面捅破这层他用来自欺欺人的窗户纸，直面焦毓变成了宦官焦勖的事实却又是另一回事。
焦勖忽然抬手捂住脸，剧烈地挣扎起来：“我不是！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什么阿焦哥哥！别看我！你别看我！”
赵琦不想逼他的，原本她是想等他自己做好了准备，等他愿意和她坦白的那天。可是看到焦勖发间悄然长出的白发时，她便不想再等了。
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他们已经错过了近半，余下的日子，除开吃饭睡觉做事，便也不剩多少了，一时一刻她都不舍得再浪费了。
焦勖这回是真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地捂着脸胡乱挣扎。
赵琦怕他伤了自己，一手抱住他的腰，抬腿跨坐在焦勖腿根上，双腿向内并拢，夹住他乱蹬的两条长腿，另一只手不停地轻抚他颤抖的脊背，耐心又温柔地一遍遍哄他。
“好，我不看你，你别怕，你看，我现在看不到你的。阿焦哥哥，我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你很疼，很难过，也很害怕，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你若是因为这些厌恶自己，那你给我喜欢。我来喜欢你，我来心疼你，我来保护你。不管你是想当焦毓还是焦勖，你都永远是我的阿焦哥哥，我知道这条路很难走，你独自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你很累了，累了话咱们就歇会儿，以后我会一直在的。”
赵琦知道剜除腐肉的时候他会很疼，可只有清除了脓疮，原本受伤的地方才能长出新的皮肉。
她抱着焦勖，贴在他耳边低声轻哄他，手顺着他的脊背一遍遍地轻抚。
焦勖挣扎的动作渐次减弱，颈边传来潮湿的一点凉意，焦勖的手指不知何时又悄悄拽住了她的衣衫，赵琦没听到焦勖发出一丁点声音，但她知道焦勖哭了。
他的脊背剧烈的颤抖着，哭得既委屈又压抑。
赵琦没有低头去看，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焦勖，而后温柔地来回轻抚他的脊背，任他藏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去发泄委屈。
焦勖哭了很久很久，好似要借着这场压抑的放肆将心中所有的委屈一并吐出。
他平生头一次哭成这样，还是当着赵琦的面，平静下来后，焦勖羞耻极了，愈发不想抬头。
被她抱在怀里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不再紧绷，赵琦便知道焦勖已经冷静下来了。
“好些了？”
焦勖不说话，脸又往赵琦颈项深处钻了钻，过了会儿，鼻端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赵琦装作不知道他哭过的样子，温声同他叙些家常：“我的宅子选好了，就在宣泰桥边上，在你宫外那座宅子的背后，后院和你的院子挨着，过些日子收拾好了便能搬进去了。”
赵琦已经戳穿了他焦毓的身份，她说她把郡主府搬到跟他挨着也就不那么叫人吃惊了。
其实戳穿了也好，原本有些话就该早些说清楚的。
赵琦说愿意喜欢他，心疼他，陪着他，他怎么会不心动。只他还有点良心，这般好的赵琦，他怎么舍得将她拉进这暗无天日的阴冷地狱来陪他。
赵琦太过良善了，顾念着儿时的那些情谊，见了他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才会错把对他的怜悯当做喜欢。
她还太年轻，并不真的知道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光彩的身份意味着永远会被人指指点点，不能生儿育女，意味着无法体会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人伦温情，更遑论他的身体已到了穷途末路，除了凭白拖累她叫她担惊受怕，没半点用处。
她是天上的凤凰，是金枝玉叶的郡主，合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而不是被他这样低贱的人绊倒，沾染脏污。
焦勖拽着赵琦衣裳的手一寸寸收紧，又极缓慢地一寸一寸松开。
他还是不敢扬起脸，他怕直视赵琦的眼睛他会心生胆怯，进而又贪恋起她的温柔。
他嘴唇颤抖着，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
“郡主不用做这些的，郡主若是看得上臣，臣便给郡主当个玩意，哄郡主开心。臣没别的本事，伺候人却是做惯了的，郡主天人般的人物，能伺候您是臣的体面。但是喜欢什么的话，郡主以后不要再说了，臣不可能也不会跟郡主在一起的，郡主可能忘了臣的身份，臣是个宦官，单给郡主当个玩意旁人最多也不过背后议论两句，真要和郡主在一起，那便是折辱皇家的脸面，臣会没命的。”
焦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却清晰，甚至说到后来他还笑了起来。
他故意说得难听，撕碎了自己，也贬低了赵琦的感情，他想赵琦该生气了吧，生气了才好，生气才不会再对他这么好。
赵琦的确是生气了，什么‘给郡主当个玩意’的话他也说得出来，他怎么就那么会轻贱自己，逼自己说出这种贬辱自己的话伤得最深的还不是他自己。
赵琦生气归生气，却也没同焦勖置气，她知道焦勖需要发泄，不管他说什么，肯说总是好的，说出来了她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去化解。
她没有打断，一直听焦勖说完了才神色平静道：“还有吗？你若是说完了那听听我怎么想的。”
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既不生气也不急于说服他，像是一拳打在一团棉花上，焦勖有些挫败地抿住唇。
他没反对，赵琦便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如今是个宦官，也知道宦官意味着什么。”
听她直白地说出宦官两个字，焦勖的身体一僵，咬住了唇脸色有些发白。这两个字从自己嘴里和从赵琦嘴里说出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赵琦注意到了，她环在焦勖腰间的手顺着腰线摸到他垂在身侧攥得死紧的手握住，方才继续往下说。
焦勖的手几乎是在赵琦握上去的瞬间便藤一般地紧紧缠了过来，抓得死紧。
赵琦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就这样还敢豪言壮语地说不能也不会跟她在一起，口是心非。
“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把你当宝贝还来不及呢，我不可能也不会把你当成玩意来轻贱，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要是你再说，我就...”
她笑着凑近焦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清的声音威胁道：“我就亲你，你说一次我就亲一次，你以后再说这般折辱自己的话，我就当做你是想我亲你了。”
焦勖倏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赵琦，从耳根直到脖颈都涨得通红，不敢置信她居然说出这么...这么孟浪的话。
“你...你...”
赵琦挑眉：“我怎样？我喜欢你，会想亲你不是人之常情吗？”
焦勖：“......”
焦勖发现，自从拆穿了他是焦毓的事，赵琦便越发没了顾忌，真是什么话都敢在他面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