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周恺和曲长生在河下府界歼灭岐王先锋营一万一千余人,生擒岐王,曲长生亲将岐王押送回渭州城交予赵琮发落。
随后他二人兵分二路,曲长生奉谕接管河南都司,传令河南省界各卫所若有违令不遵者,一律革职查办,按军法处置。另一边周恺率军七万驰援山东都指挥同知王金茂,奉谕剿灭岐王余党。
河南都指挥使李韬闻得岐王被擒,曲长生正奉宁王金符口谕领军前来接管河南都司,撇下家小逃走,被司下指挥佥事带军擒了回来。
岐王被擒的消息传回青州老家后,叛军顿时乱做一团。周恺等统领的平叛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不到一月,散布山东的岐王余孽即被全数歼灭。
周恺奉旨将岐王府查封,派遣营下亲军看守,岐王府上下合六百八十九口,查验身份毕,关押府中,听候发落。
赵琮这里捷报频频,京城那边的平叛却远不如赵琮这边顺利。
张振虽贪财好欲之徒,然也当真骁勇善战,且兼心狠手辣,不惜以京城周边府县百姓强为其伏兵诱饵,是以京营军将虽稳住了京师未叫其攻破,却始终杀拿他不住。
赵琮擒住岐王,平息河南山东的动荡后,即刻率军驰援京师。大军急行十日,到了京师附近,前方不远便是张振的叛军。赵琮下令在距离京师二百里地外安营休整,整兵备战。
议事毕自赵琮帐中出来,曲长生一抬头,便远远看见了在布置防卫守夜人手的焦勖。
他一边往外走,目光却不自觉地又看了过去。
太像了,那个人。
不止是长相,就连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语调,以及那一身叫人如沐春风的温润气度,真的都太像焦毓了。
自收到焦毓的信后,他便一直在想,焦毓到底在哪儿,之前又为什么不愿意联系他们,而今出现了为什么却仍旧要隐瞒下落,不肯露面。
建武一朝吏治腐败,朝臣们结党营私,争权夺利,更有奸佞当道,宦官干政。在朝中这十来年,他也曾被卷入过几次派系争斗中,最后俱都全身而退。
他昔年总以为是因为自己牵涉不深,素日又谨慎提防才得以脱困,还总笑称自己运气好,如今细回想起来,哪里就次次有这般好运道,总能安然而退,除非朝中有人悄悄地在暗地里帮他。
一旦细究,旧时如此这般被他和大鹰归为‘好运道’的地方便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比如他和大鹰的官职,他今年只三十三,大鹰只三十四,却已分别做到了一省的都指挥佥事和总兵,武官虽不若文官在朝中得用,却也已俱都是官秩正三品的要职,以他和大鹰的出身和资历,是十分不容易的。若非朝中有人暗地帮衬,岂是光凭借军功便能跻身而上的,要知这些年,朝中买官卖官早已蔚然成风,不花钱向上疏通打点,凭你立了何等功劳,也难传到皇帝耳中。
而这一切,皇帝身边的贴身近侍,京中威名赫赫的大宦官,最受其宠信之一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焦勖,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赵琦掀帘出来,便见曲长生怔怔地立在出内营的口子那,面上神情复杂,饱含探究和打量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侧方某处。
她顺着曲长生视线的方向看过去,焦勖正背对着她们在吩咐厂卫事宜。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长生哥用这种眼神观察焦勖。
“长生哥也觉得焦大人很面善是不是,他长得像焦毓吗?”
赵琦走到曲长生背后,忽而开口问道。
曲长生几乎是跳起来连声否认:“不可能!绝不可能!那是个宦...”
他忽的咬紧牙关将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喘着粗气,红着眼睛瞪视着赵琦,满身都在表达着他对这种可能的抗拒。他不能接受,焦毓绝对不可能变成太监,那是焦毓啊,怎么能...
赵琦被他情绪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她原本只是随口试探一下,没想到曲长生会如此激动。
曲长生不待她再问,绷紧双唇拔步便往外走。
赵琦没有追上去,她复又将目光落向焦勖。
原来是真的像啊,所以她之前那些鬼迷心窍的举动,毫无道理的荒谬念头,全都并非凭空臆想。
他...真的会是焦毓吗?
定定地看了会儿,赵琦提步朝焦勖走了过去。
是还是不是,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不管焦毓变成什么样,他能活着,她都很高兴。他能活着,她们还有机会再见面,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呢。
“焦大人可忙完了,可有空帮我一个忙?”
她忽然靠近,焦勖不妨,脊背瞬时一僵,嘴上忙笑着温声答应。
“难得郡主有事用得上臣,郡主直管吩咐便是。”
赵琦的目光轻轻扫过焦勖微微绷直的脊背,面上的笑意愈发深了。
他好像真的很怕她啊。
“我有些佛经急着得抄完,偏我的侍女今日有些不舒服,劳烦焦大人随我至帐中帮我研个墨,多谢了。”
赵琦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往自己的营帐走。
不想是要去她帐中,焦勖迟疑了瞬,见赵琦已回头停住等他,抿了抿唇,只得跟了上去。
掀帘入了帐内,焦勖愈发将脸垂低,眼神只盯着足下的方寸之地,唯恐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冒犯了赵琦。
赵琦笑着走至床铺旁的矮案内侧坐下,一手支颐,姿态闲适地半歪着身子望着低垂着眉眼仍旧立在帘边,自入帐后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起来的焦勖,伸手拍了拍长案右侧的坐褥,温声说道。
“焦大人请坐。”
焦勖面上维持着笑意,顿了顿,朝赵琦走了过去。到底还是不敢近身坐在靠近她的那侧,他在贴近案角的地方屈膝半跪下,倾身拿起长案上装水的净瓶,往案上方砚里倒过少许水,垂着眉眼一手扶砚一手握着墨条,眼观鼻鼻观心地专注研墨。
赵琦见他半蹲在案角,极尽所能地展现着恭顺和小心翼翼,心下分外不是滋味,倘若他真是焦毓,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将昔年那个不卑不亢的骄傲少年变成如今这幅谨小慎微的模样。
赵琦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并不显,只伸手将右侧案下的坐褥推到焦勖腿边,温声开口:“坐着吧,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的事,蹲久了腿该疼了。”
她说完也不看焦勖,将经书翻到未抄的那页,提笔蘸墨接着抄了下去。余光里瞥见对面那人顿了顿,矮身在软垫上坐了下去,赵琦抿唇笑了。
帐中渐渐安静下来,只余笔墨擦过纸张和墨条均匀的打着旋儿摩擦着砚台的声音,伴随着鼻尖淡淡的墨香,叫人心底跟着不觉也静了起来。
焦勖紧绷的神情渐次松弛下来,见墨已够用一阵,他无事可做,目光慢慢落向赵琦笔下。她的一手蝇头小楷写得相当漂亮,从前她是极不爱临帖练字的,如今也能沉下心抄佛念经了,他们都变了。
焦勖怔怔地望着赵琦写出的那些经文,心不觉又开始难受起来。
“焦大人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赵琦一面抄着经文,忽地扬起脸冲他笑了下,低头边抄经边说道:“我现在腾不开手,劳烦焦大人代我写一封信,寄回陆州王府的,让我二妹妹去我的院子右厢房最内的库房中找一个金丝楠木箱子,里面放着的都是我儿时的一些东西,嘱咐她上京的时候帮我一并带过来。”
焦勖忙敛了情绪,笑着应了一声,取过纸笔照她意思帮她写了起来。
赵琦似是抄得有些累了,搁笔起身活动了会儿身体,状似无意般地温声同焦勖闲聊起来。
“不知不觉离开陆州已近两个月,这还是我头一次离家这么久。焦大人呢,离京这么久,还习惯吗?”
“臣在京中并无家舍,身无长物,四海皆可为家,倒还算自在。”
“焦大人不是京城人士吗,那焦大人老家是哪里?”
赵琦似乎当真只是闲聊,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
“臣幼时便入了宫,不记得家乡是何处了。”
“这样啊。”
也不知赵琦信是未信,只听她很快丢过不提,笑着又问:“焦大人之前有去过陆州吗?”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焦勖提笔的手微顿,忙敛了情绪笑着摇头:“臣离京的次数不多,并未去过陆州。”
焦勖神色平静地说完,提笔在信纸上落款收尾,仍旧垂着眼,将信纸递给赵琦,恭声问:“郡主看看这样写可还行?”
赵琦并不伸手接信,扫了一眼上面全然陌生的字迹,目光重又落在焦勖脸上。
她盯着焦勖异常平静的脸看了半天,方才伸手将信纸接了过来,笑了笑:“陆州挺美的,有机会我请焦大人去陆州做客。”
“那臣便先谢过郡主了。”
见赵琦不再追问,埋首重又抄经去了,焦勖悄悄松了口气,如果此刻还听不出赵琦在试探他,他这些年便是白活了。
也许是长生同她说了什么,她那时太小了,不可能还会记得他。焦勖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想不想要被她认出来,分明是害怕被她看到如今的模样的,可是心底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又始终不肯死心。
求求了,有没有人,他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个漆黑可怖的世界里,那里好冷,好黑,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他那颗将死未死的心还在苟延残喘地跳动着,痴心妄想着有一日能被救赎。
赵琦笔下虽不停地抄写着经文,心思却全不在那上面,焦勖在撒谎。往常在她面前动不动就僵硬无措的人,方才却出奇地镇定,平静得就像他知道她为什么问那些话。
她原本是有更简单直接的方法可以确认的,焦毓的右侧腰眼上有一枚一寸见方大小的梅花状胎记,可是她总不能为了逼他承认去扒他的衣服吧。
赵琦恨恨地瞥了眼焦勖的腰,最好别逼她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