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口,卒

    吞口氏从充斥着南明离火的龙卷风里倒飞出来。

    她那身月牙白的异能造物长袍变得破破烂烂,一路褴衫条缕地飘飞出火星。无人机、朱雀和龙卷风追在后面,在浓郁的雾中划出一道直线。

    吞口氏冲龙卷风喝斥:“你现在要弑亲吗易云嫦?”

    易云嫦被裹挟在龙卷风里毫无声息。

    无人机上的摄像头纷纷转回来,还没有完全捕捉到吞口氏的身影,就见后面飞来一脚踹在她的背心上,踹得整个人狼狈地朝龙卷风扑去。无人机纷纷闪避。

    谁!?

    吞口氏偏头,从眼角余光里瞥见虢首封的影子。她暗惊:他怎么回来的?

    弥漫开来的鬼雾有很强的迷障效果,既能使人原地踏步走,又能把人隔开来互不干扰。吞口氏确信虢首封走开的那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把整片鬼雾分隔成互不相干的两半,可虢首封怎么做到轻易破开屏障转头回来的?难道鬼雾不起作用了吗?

    她满脑子问号,又被迎面倏忽而至的热浪吓了一跳。

    朱雀悄无声息地来到近前,近到吞口氏能看见它喉眼里正涌出南明离火。龙卷风更是不顾一切席卷而来,它已经吞噬了废墟和鬼雾,现在又想吞噬吞口氏,把她吃进去放肆□□再高高抛落……滚烫的风息拍打在她脸上。

    吞口氏不及细想,一口精血先噗在龙卷风上,然后探手抓住朱雀的脖子。她用力摁住鸟脖子,感觉有什么东西硌在掌心里,随后咕嘟一滑,从鸟脖子里滑落下去,鸟嘴里的火光消失了。鸟身上的离火却涨了起来。朱雀唳唳挣扎,把吞口氏的左手烧得皮开肉绽。吞口氏饶有兴致地打量火鸟,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念头。

    龙卷风轰然溃散,露出摇摇欲坠的易云嫦。

    虢首封过去接住她。

    “没事吧?”他一边问,一边用食指抵在她眉心上。

    易云嫦抬眼看了看他,旋即放任他的灵识闯入识海——

    她的元神悬在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海之上。海上没有日月,只有无尽的黑暗,一座建筑隐藏在背后的黑暗中,隐隐现出一个轮廓。虢首封的一股灵识冲进去后化作千万股纤丝。有一些灵识纤丝缠在易云嫦的元神身上,很小心地戳点她。她对其中一条灵识说:“没事,我只是第一次使用法术没控制好力度,现在有点脱力。”

    他们脚下的识海无风起浪,鳞光闪烁,水面下还隐约可见一些未来得及沉淀的场景碎片。虢首封不经意间看见一辆小车坠入大海、一个死灵俯首床边、一个年轻的易萍伸手掐住婴儿脖子,另一个易萍则走向牵手祖孙、吞口蜜仰躺在地七窍流血、易云嫦在刮起龙卷风之前吞口氏诡异而平静的微笑……

    无数段碎语混在阵阵涛声里。

    阴气森森的鬼族说:“你才是杀死父母的凶手”、“那是谋杀”、“那不是意外”、“你被利用了”、“可怜哪”、“醒来,易云嫦”……虢首封情不自禁被易萍存在的一幕场景吸引。他辨认出来,是十四年前诞宴血案后易萍被迫登门道歉的片段,那是个秘密,至今外界无人知晓真相,但虢首封看见易萍神色倨傲,根本没有表现出道歉的意向,反而对吞口氏兴师问罪:“当年泄露双异能秘密的人,是你对不对?”

    双异能?

    所有讯息都是同一瞬间爆发出来的,逼得虢首封想屏蔽都来不及。他匆匆退出识海,又与易云嫦的视线撞在一起,忍不住问:“她到底对你干了什么?”

    吞口氏惊讶地看过来:“我能对她干什么?难道不是她对我干什么?”

    吞口氏现在的模样比易云嫦狼狈多了。

    无人机把他们圈在中间,无数摄像头闪烁着红光,好像一双双探究的眼睛在评估他们。

    吞口氏:“是你教唆云嫦弑亲的手法来杀我?”

    虢首封猛然抬头。

    吞口氏又露出诡异而平静的笑容。

    “云嫦一直是个乖巧孝顺的好孩子,现在想杀我,无法是有人在背后挑唆的原因。是你吧?虢首封,挑拨关系、唆使杀人能给你带来多少好处?比我给你的十亿信用点更多吗?下作啊。难不成你以往就是这样蛊惑你的雇主,蛊惑他们不断加码赏金,好让你从中牟利?姬覆知道你的手段吗?”

    吞口氏寥寥数语激得周围一片轻呜声。无人机把功率开到最大,不放过他们中间每一个细节。

    过了今晚,不仅虢首封所在的夜行者工会被大众质疑,整个赏金猎人行业都会被冲击。那些本就看不惯赏金猎人行事作风的人会趁机发难,而更多无关紧要的大众则会被推入反对的声浪里。

    虢首封脸色阴得能滴雨,强忍着没有立刻反驳。他倒想看看灵界第一言咒师的嘴皮子到底有多厉害。

    易云嫦跳了起来:“胡说,明明是你,你,”她咳了一下,然后在血封大咒的作用下失去了声音。易云嫦抚着颈项,惊愕看向嘴唇几乎没有蠕动的吞口氏。吞口氏在对她微笑。

    愤怒的情绪象匹疯牛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她蓦地抬起双手,在空中带出一道明艳的火光。

    魂符,第一笔。

    “住手,云嫦。”虢首封眼疾手快阻止了她。

    火光在空中哧哧闪没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在周边环绕一圈的踏空刃。无人机前一秒还在兴奋地颤抖,后一秒就化作无数齑粉扬扬洒洒地飘落下来。包括摄像头的镜片都被削成了粉末。

    虢首封低头,鸦羽状的睫毛上如沾有糖霜般微微泛白,半掩的双眸里只有被包在怀里的易云嫦。他说:“云嫦,世家贵阀做坏事从不落人口实。”

    吞口氏回过神,噗哧一笑:“说得没错。世家贵阀做坏事绝不能落人口实。云嫦,你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吞口氏说着,提起朱雀囫囵塞进嘴里。那可怜的小鸟在她嘴里化作一团火球,一路唳叫着滑下食道,滚入肚腹。她动作轻慢地揩揩嘴角。揩净了嘴角,却掩饰不住浑身忽然爆发出来的红斑。她就象个快烧坏的熔炉,从里到外渗出一股不对劲的灼热气息。

    易云嫦比她更不对劲,直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云嫦?!”

    吞口氏拍拍手:“看,我耐心等着你们消灭周围多余的眼睛,才能做这件不落人口实的坏事。”

    画魂也算是魂体,但能量极其有限,在食魂鬼嘴里连塞牙缝都不够格。可是吞口氏贪图的应该不是那零星半点的能量,而是朱雀自带的驱邪属性。

    吞口氏面泛红潮,神色癫狂地朝虢首封伸出一只手:“把她给我吧。”她的神情好像在讨要一盘甜点。

    虢首封抱起易云嫦掉头狂奔。

    吞口氏慢慢收回手,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

    “去哪?”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声音却好像附在耳边般呢喃:“把她交给我,也许我心情好了,能单独放你一条生路。”

    雾里不时冲出鬼族给虢首封下绊子,他用踏空刃开路,在雾里劈出一条通道。

    “吞口蜜!滚出来吞口蜜。”

    红衣小鬼在他脚尖处露出小半张脸,警惕地瞪着他:“干嘛?我可不敢近老鬼婆的身。”

    胆小如鼠的鬼族。

    虢首封嗤笑一声,直接问:“你胆子这么小,究竟躲在哪里躲开她十六年里的追捕?”

    “你想知道?”

    “快说。”

    吞口蜜嘻嘻笑:“可惜你去不了啊。”

    “为什么去不了?”

    “抬头看看天吧。”

    虢首封仰头,顿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头上不知何时裂开一条口子,象条直线般贯穿了整个吞口本宅的天空。等到虢首封注意到的时候,才感应到里面充斥着游离视线。感应到虢首封的注视,那些视线回应般投射过来,充满邪气充满恶意,直勾勾地盯着虢首封,如同在打量一块可以下嘴的肥肉。

    虢首封立时头皮发麻。他问:“那是什么?”

    “是老鬼婆的域——不,是她展开域之后才会产生的破界缝。”

    虢首封知道域。“两界三疆六域”是灵界古修界口口相传的俗语,其中“六域”指灵界六族的高阶修士独有的类似结界的东西,附带强烈的种族特性,结界内自成一个小世界,域主在域内可以制定基础法则,通过基础法则掌握界内生杀大权。但是,破界缝——“什么鬼东西?”

    吞口蜜没有吭声。

    虢首封多少明白吞口蜜能苟存至今,一定和天上的缝有关。上去不是问题,问题是缝里弥漫出生人勿近的可怕气息,令他回避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上去送死?虢首封当即打消了向吞口蜜借地躲藏的念头。

    他打消了念头,周围却有无数个蠢蠢欲动。

    鬼族纷纷现出人形,和他一样关注着天缝。地面上雨后春笋般,密密麻麻多如牛毛的全是鬼族苍白透明的身影。雾气萦绕,场面犹如一场无声的梦魇。紧张气氛最终在吞口氏遥遥传来的斥令中达到了顶峰:

    “上去!都上去!”

    鬼族如同冲破壁障的岩浆,嚎叫着向上喷发。他们跳跃的高度超出常人想像,一跃即能攀附圆月。仍然有不少鬼族坠落下来,砸在地上呯呯呯地炸出团团雾花。虢首封不得不抱着易云嫦四处躲闪。他看见吞口蜜和吞口雪够到了天缝。

    吞口雪头也不回地跳进去,而吞口蜜则站在缝边回头冲他呲牙一笑,口语说:看,你不会来。

    虢首封:“……”

    吞口蜜跳进天缝。

    一阵龙吟般的低鸣声嗡嗡回荡大地。

    地面上犹如按下了静止键,无论人还是鬼,全都仰头看向天缝,只见一根白矛从吞口蜜刚跳下去的地方探出头来。

    矛身上缠满了黑色藤蔓。那些藤蔓象水草一样条须飘逸,主枝则象海兽的触手牢牢缠结着白矛。它们想把白矛拽回缝里,但白矛仍然在一点一点地往外探。黑藤开始寸寸崩断。

    吞口氏又惊又喜,喝叱周边:“还不去帮忙?”

    场面再度沸腾。

    鬼族跳上白矛胡乱撕咬,黑藤反过来把鬼族抽成粉末状。

    全场混乱。

    从虢首封的视角仰望上去,只见星空月下白色粉屑形成一团浓浓的白雾,把白矛团在里面。吸附了雾粉的白矛更显壮大、莹润和发亮。它的纯白与圣洁无关,反而彰显邪气,矛尖一直对准虢首封,仿佛里面有双充满恶意的眼睛盯着猎杀对象,一直一直,伺机而动。

    虢首封脑子里警铃大作。

    吞口氏远远传话过来:“虢首封,现在把云嫦交给我还来得及。你把她放在地上,自己走吧。我给你开条路。”说着,虢首封侧手边雾气排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他很无语,回头远眺,见吞口氏好整以暇地留在原地不动,隔着浓雾,他都能感觉到老鬼婆得意洋洋。

    吞口、白矛和镜生镜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最大的威胁在天上。虢首封预感白矛一旦挣脱所有钳制,光是那三个壮汉合抱才能抱住的矛尖落下来,就能把他压成肉饼。他看看镜生镜的方向,发现那边弥漫的雾气质量更密,一些凶神恶煞的鬼影在雾里忽隐忽现。

    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不好走。

    虢首封掉头朝吞口氏奔去。

    既然真正的出口、镜生镜前的迷障、还有天上的白矛都是吞口氏所造,那么直接把吞口氏解决不就好了?

    吞口氏好气又好笑。等距离足够近的时候,她才问:“不累吗?带着她跑来跑去。看,你都喘气了。虢首封,凡人就是凡人,身强体壮又如何?体力总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你何不早早把人放在地上,交给我,自己留点余力走出去?”

    虢首封不等她再废话,直截了当地回答:“杀了你一样可以生存。”

    “好重的杀气。”吞口氏诡异一笑,慢悠悠地问他:“你我都死在这里,那她该怎么办呀?”

    身边重重包围的有鬼族和白矛,天地虽广,并没有易云嫦孤身一人的容身之处。

    虢首封脚下升起一圈华光,倒映人眼底银波潋滟。

    吞口氏侧身躲闪开来。

    踏空刃咻咻乱飞,把地面刮出一道道划痕,逼得雾里鬼族抱头鼠窜,又上天与白矛相撞、滑开,在那苍白的矛身上刮擦出火星。意气风发尽在不言中。虢首封反问:“如果我走了,你就能饶她一命?”

    饶命这种事,吞口氏想都没想过。但她也不会把真正的答案告诉虢首封。她目光掠过虢首封死死护在怀里的人,一边钦佩虢首封的格斗技术了得,一边眼热眼馋易云嫦。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易云嫦有多好运。

    过去灵界也有过九死一生命格者,但没有一个人能象她这样遇难成祥。无论怎么折腾,她总不会死,甚至死亡无法回避之时,还有人能替她挡枪受死。比如左洋太。吞口氏在战斗中回忆往昔,忍不住勾起一边嘴角。即使左氏拥有“魂溯”那般强大的还原现场场景的异能,他们也永远搞不明白左洋太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叼走了魂魄。也算那孩子倒霉。她放出影分身潜伏过来,本意是趁乱叼走易云嫦的魂魄,嫁祸给左洋太那个憨憨。结果事与愿违,左洋太刚刚觉醒A级异能,他的魂魄散发出影分身无法抗拒的香味,反而成了受害者。而真正该死的易云嫦不仅逃过一劫,还因为成了众矢之的,备受大众瞩目。她反而不好再下手摄魂,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

    总有人护她护得象眼珠子似的,总有人挡在她面前替她受死。

    吞口氏假惺惺地笑:“当然会饶她。即使她对我挥刀相向,她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是唯一一个能让你顺利启用移魂咒的血亲?”

    吞口氏一巴掌扇过去。虢首封闪避不及,半边脸迅速肿胀起来,挤得右眼眯成一条缝。

    他后退拉开距离。

    吞口氏等的就是这一瞬双方拉开距离的时候。她趁虢首封后退的那一瞬,语焉不详地叹息:“晚了。”然后手高举过头顶,再重重往下一挥。

    虢首封听到那个“晚了”的时候就后悔了。但他动作太急,根本收不住力道。等他好不容易踩了刹车,头顶上回荡着一阵阵不详的轰隆声。气浪如有实质,重重压在他头上。下一秒,他双脚深陷地面,如灌了千斤水泥,压根抬不起来。

    白矛向他坠落。

    虢首封用尽一切力气朝吞口氏嘶吼:“你不是想要她吗?”

    “你傻不傻?”吞口氏嘲笑他,冷酷命令:“把她丢过来。”

    虢首封几乎被头上的威压压得驼背弯腰。他用尽一切力气抗争,也不过是以身为穹顶,为易云嫦支起一个蜷缩安睡的小空间。他冷冷地看着吞口氏,拒绝说:“我没力气了。”

    已经没有把易云嫦丢开的力气了。

    吞口氏轻笑,漫不经心把一缕头发别至耳后。

    “不过是个壳罢了。我能做一个两个出来,就能做更多个出来。”

    虢首封眨了眨眼,脑中一道灵犀闪现。他睁大眼睛,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前面在易云嫦识海里窥见的画面——父母,谋杀。

    “虢首封!”

    虢首封抬头。

    天降白矛的矛尖上紧紧巴着一个红衣小鬼。吞口蜜的视线在他怀里滚了一圈,定定落在他脸上:“你怎么保护她的?行不行啊你?护好啊,我就她这一个朋友了。”她费力地抬起双手,打开自己胸膛。从撕开的一小条裂缝里泄出一丝与天上缝隙相似的诡异气息。

    吞口氏神色一变,怒喝:“吞口蜜!”

    吞口蜜痛得魂体变了形。那小小的红衣身影一阵扭曲波动,很快又稳定下来。

    “快,进来!”

    她被白矛顶在最前面,转眼逼到近前。黑黢黢的裂缝抵上虢首封的鼻尖,从缝里飘溢出腐臭,隐隐有一阵如泣似哭的嚎叫声从幽冥深处细细传来。虢首封来不及反应,另一个人就代他做出了决定——一只手从下方伸起,精准扣住吞口蜜脖子。

    吞口蜜瞪大眼睛,轻轻“呃”了一声,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被人抓住。那只抓住她的手通体包裹着一层软膜状的火光,既纤小又柔弱。吞口蜜却被它强势拽开,随即另一只相似的手顶上来,五指舒展,轻轻松松抵住白矛。矛尖在白皙柔软的掌心里打转。

    “云嫦?!”吞口氏早料到她会醒,但没想到她醒来就放了一个大招。

    这根白矛身上裹有数万个鬼族冤魂,就是十个虢首封和易云嫦加起来,都只会在它面前灰飞烟灭。绝不可能是轻轻抬起一手,轻易挡下。易云嫦不过是她二十年前从易萍手里抢救下来的婴儿罢了,怎么可能拥有抵挡白矛的力量?

    易云嫦不仅挡下了白矛,还挡得非常轻松。但她没有看向满脸震惊的吞口氏,而是专注凝视着那枚在她掌心处飞快旋转,借旋转缩小更加凝实的白矛,她轻轻吐息,召唤说:“火来。”

    吞口氏瞳孔剧缩。

    南明离火凭空出现包住白矛,火中顿时爆发出一片狼哭鬼嚎。白矛被南明离火一层一层削皮似地燎化。

    “住手!”吞口氏大喊,身上也开始冒出火苗。火苗迅速舔舐她全身,她只得痛苦佝偻。那只被吞噬的朱雀现在里应外合地响应易云嫦,成了她的索命利器。无数火苗舔舐洞穿她的身体,让她成为火里燃化的纸人。她慌了,努力伸手够易云嫦,乞怜说:“云嫦,外祖母好疼,求你把火熄灭好吗?”

    易云嫦这才转移视线,静静凝视她半晌,摇头拒绝:“不,外祖母。”

    吞口氏无能狂怒:“你怎能这么无情?是谁把你拉扯到这么大?是谁让你舒心活到现在?不仅是过去,未来你还是得靠我。我能让你成为吞口家的家长,能帮你复仇易氏,能让你坐上夔地第四大世家家主的位子!你不懂吗?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是——”儿女情长,象你母亲一样为了一个男人抛下自己身为家长继承人的责任!

    “我只是想为父母讨回公道!”

    吞口氏一呆,后知后觉地又想起,吞口雪那个贱鬼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向易云嫦揭示了她隐瞒二十年的秘密。

    烈火昭昭,横亘在她们中间。

    透过火光看易云嫦,吞口氏恍惚间回忆起把这孩子抱在怀里的触感。绵软奶香。既是云嫦的,也是婷婷的。

    她抱过母女两代人,见过她们张开无牙嘴依呀发笑的模样,也见过她们天真无邪打量自己的模样。那时候,她也曾觉得日光温暖、泥土芬芳,也曾想过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挂在摇篮上逗她们开心……不得不说,她也曾心绪柔软,只是温情只有一瞬,铁心始终永恒。她从一而终所求的,不过是一场永恒的梦罢了。

    易云嫦:“名望地位权利财富都是您想要的东西,不是我想要的。我现在只想为我的父母,为他们毫无防备却被你屠宰的命运讨回一个公道。”

    吞口氏咭咭笑出声:“屠宰他们的人可不是我啊,云嫦。”

    易云嫦脸色更白了。

    两处燃烧的南明离火转瞬弱化了很多。

    朱雀在吞口氏的肚腹间不甘地轻鸣。

    虢首封内心翻江倒海。结合识海里窥见的碎片场景,以及吞口氏的口风,他摸索出一个真相轮廓——二十年前害得易云嫦家破人亡的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一场阴谋。

    虢首封想了想,低声对易云嫦说:“知道吗?古代曾出现过一条基础法则叫‘意念不及旁身,恶行不祸小儿’。”

    吞口氏一怔,“基础法则”天威犹在,令她身上的南明离火瞬间涨了起来。她在火中嘶吼打断虢首封:“黄毛小儿懂个屁的基础法则。”

    虢首封笑了,温声呛回:“我懂。而你在害怕。”

    吞口氏用仅剩的理智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她知道,他也知道——

    灵界是由数不清的基础法则框架而成。这些基础法则组合成了灵界天道。

    在古代,任何一个六族修士都有能力沟通天道、领悟其中至少一条的基础法则,然后修士从领悟出来的法则里汲取力量提升自己,最终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修真盛世,使灵界的人类文明延续了千万万年不止。

    可到了近代,六族血脉混而为一的时候,人们反而遗忘了古代繁华的盛世之景,遗忘了基础法则,更丢失了与天道沟通的能力。人类不仅失去修习法术神通的资格,神智也变得昏昧不明,即使是最浅显易懂的道理,也很难弄明白。

    虢首封一边聆听从未知之处飘来的喁喁诉语,一边尝试向易云嫦解说其中的意思:

    “——意思是发散出来的意念不波及旁人,因缘恶果更不殃及弱儿。”

    易云嫦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忍不住轻抚一下她的小狗脸。

    易云嫦非常聪明。过去没有人向她提过这方面的知识,所以她不知道,但是一旦知道了些皮毛,她很快就能领悟其中精髓。

    虢首封总算安下心来。

    “现在有人告诉你,你刚出生时就杀了人,应该为此付出代价。那不对。婴儿手无法执刀。必定是有人将刀先塞进你手心,再包着你的手去捅人。造成恶果的不是你握刀的手,而是包手的手。更用心险恶的是,多年后再提及此事,不过是有人预先为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留下一条逃避天罚,转嫁因缘恶果的退路。”

    一切诸报皆业生起,一切诸果皆从因生。

    易云嫦露出云开见日般熠熠生彩的表情。她体内有一根支撑全身重量与意志的支柱被加固了,堪称坚韧的气质从她眼里、身上每一个毛细孔里迸发出来,抵御了外界一切阴邪的入侵。

    吞口氏顿时明白大势已去。

    没有人知道移魂咒比血封大咒更难施展。它很难成功的原因不仅仅是距离限制,还有其他旁的因素。比如“无条件顺从”。她需要易云嫦在移魂咒展开时,从内到外、从身到心都无条件地遵从自己的指令,敞开双臂无条件地接纳自己。任何一点细微的抗拒意识都会导致移魂失败。她不只一次失败。现在,她又一次失败了。

    吞口氏爆出最后的惨叫。南明离火从她的嘴里喷出来,仿佛从上到下贯穿了她整个身体,眨眼间把她烧成了一块焦炭。她在最后仍在大喊:“你也别想好过!”一枚小黑铁从火里飞出来,在她凄厉的尾音伴奏下弹进易云嫦的胸膛,皮破肉开,生生卡在心脏前面。

    易云嫦睁大眼,后知后觉感到痛苦从伤口漫延至四肢百骸,全身力气开闸泄洪般流失。她靠在虢首封胸口慢慢往下滑。

    虢首封摸到一手血:“云嫦?”他很快在她胸口下侧看见一个血汩汩的小洞,“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火里,不,是矛里有东西飞出来了。对不起,我本以为火能烧掉它,对不起。”

    “别说了。你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说对不起。”虢首封用手压在她的伤口上,血溢出来。他双手发抖,勉强用灵力暂时封住伤势。他抱起易云嫦。“我们马上离开这,然后给你找个医疗舱躺一躺。”话音未落,虢首封一顿。

    远处的镜生镜前面团着一团可疑的氤氲。这个“可疑”无所不在,始终包裹着他们。虢首封感觉不对劲,四下环顾,才发现鬼雾并没有消失。

    虽然吞口氏没了,但鬼雾依然存在。它们变得更浅薄,更难被肉眼发现。偶尔有一两条变成条缕状,很快又会扩散开来,眼角总会有一个两个人影一闪而过。

    虢首封象丛林里被埋伏的小兽,看不见猎食者,却能嗅到他们包围而来的气息。他变得更警觉,直到发现镜子前面的鬼雾突然变浓,才隐约窥见鬼雾隐藏自己的真正目的。

    不仅鬼雾存在,镇魂大阵也完好无损。唯一能摆脱它们的,就是镜生镜这个提前设好的出口。

    虢首封朝镜生镜赶去。

    “小蜜。”易云嫦气若游丝地提醒他。

    他只得折回来,把那个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鬼夹在胳肢窝里。

    “总算还有点良心。”可怜兮兮地小鬼嘟哝。

    “闭嘴!”

    虢首封抢在鬼雾围拢过来之前冲进了镜生镜。进去之后,他下意识往回看了一眼。外面鬼雾遮天蔽月,隐约有个黑色的人影不急不缓地朝镜子走来。

    那是谁?

    镜生镜就在这一刻忽然碎成了齑粉,留给他一个无边无际、既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的黑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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