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仍在攻击状态——它腾跃上天，再猛扎下来，冲击下方鬼雾散开又聚拢。雾里不时发出阵阵声音，如鬼泣，又似鬼笑。怎么看都象是一番戏耍。只有被耍的鸟很认真。
易云嫦抬手招回朱雀。
吞口氏看着她招回画魂，说：“画魂太依赖指挥，没有主人随行，连十分之一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言咒不一样。言咒只受时间制约，而高级言咒师甚至能规避时间法则达成目的。云嫦，言咒不比画魂厉害？”
易云嫦也曾认为言咒远超画魂，更认同“言咒是‘小身魂祭’，言咒师是‘小醒族’”的说法。
吞口氏轻叹：“可你偏要觉醒画魂。”
易云嫦手一顿，停在半空，随即被人猛力向后拉拽，差点把她拽个趔趄。虢首封眼疾手快地稳住她，同时手刀劈向来犯者，不料手刀落空，直直穿过那人身体。两人回头，这才看清原来是死灵蹭了过来。死灵象个纸做的人偶般身体撕裂，半身完整半身残缺。她身上掉下去的碎片零零落落飘向雾深处。
死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易云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四个字：“别问。快走。”
虢首封皱眉。
吞口氏打量死灵，忽然惊奇的出声：“小雪？你是吞口雪？”
死灵抿嘴，眼神不善地看向吞口氏。
吞口氏笑了：“原来真的是你。你竟然存留到现在？厉害。我有好多年没看见你了，一直以为你已经被吃掉了。原来你一直藏着掖着吗？这么多年下来，是不是过得很辛苦啊？”吞口氏慢慢捋了捋耳边的碎发，“看你的模样，应该挺辛苦的。你的魂体怎么了？破成这副模样，难道你还在对抗自己的初亡时刻？何必呢？要是你早一点向我妥协，也不至于……”
“恶鬼！”死灵突然甩开易云嫦扑向吞口氏。
吞口氏只动了动嘴皮子，她就五体投地地跪在吞口氏面前，脸贴着地，破破烂烂的身体拼命蠕动着。那悲惨的模样，让人都不忍心看了。可她还在嚎叫：“恶鬼——”
“吞口家没有言祝。”
吞口氏笑容凝滞了一瞬。
虢首封注意到她在看易云嫦。
“诅咒、诅咒、全是诅咒。”
“都被诅咒了。”
“万恶的……啊……”死灵挣扎，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吞口氏冷冷地俯视她，淡然开口：“小雪，你的初亡时刻到了，且归去。”
最后三个字附含有磅礴的咒力。哪怕是站在一旁的虢首封和易云嫦，也被声波冲击得身形一晃。
“归去、来兮”是吞口家的低级言咒，也是吞口家发迹之本。
死灵根本无法抵御咒力，尖叫一声，便被撕成几大碎片消失在突然出现的黑色漩涡里。
没人发现，她被撕碎、吞噬的时候手指恰好擦过易云嫦的脸颊。就在那一瞬，一片五彩的逆流时光笼罩住易云嫦。
易云嫦被关进一条五彩斑斓的封闭隧道里，前后看不见尽头，旁侧开出一扇小窗。
窗外是一间粉色系的儿童卧室。
易云嫦一眼认出是自己小时候的房间。
月光透过紧闭的窗，照在房中央两具横卧的尸体上。死灵跨过尸体，坐在小床边低头端详熟睡的小孩，小声说：“云嫦，是你杀了自己的父母。”
——你杀了你的母亲。
——你是凶手的手，不是凶手的脑。
——总有一天，你要知道谁在泄露你身上的秘密，谁在做那幕后主使。
类似的声音曾在她多年的梦境里反复出现。
卧室与另一间卧室重叠，逆转的时光化作墙上交错变幻的纹影，晃得人头晕目眩。死灵把床头位置让出来，让给一个满脸黑气的少女。那少女走到床前，对床上越缩越小、最终变成一个只会伸手踢腿、呀呀学语的小婴儿恨声说：“死。”
易云嫦打了一个寒颤。
——妈妈，死
——你，死。
——妨碍我的你们，都该死。
易云嫦猛地捂住耳朵，不想再听。逆流时光似乎也达到了一个极限，在那一声接一声的“死”、“去死”之中开始缓缓回流。回流的时光化作一片夕阳斜照的海景，咆哮的海浪撞击在悬崖下，碎成无数晶钻。一辆开得极快的小车纵身一跃，直接坠入浪花拍打的乱石礁堆里。
易云嫦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又见吞口大管家尾随在后，紧跟着小车跳下悬崖，没多久就抱上来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
她心里“啊”了一声，猜测：是我吗？
孩子被交到一双又一双手里，在无数个安抚中哭哭笑笑，最后被一双白细的手臂狠狠掐住脖子。
她立刻明白了：是我。
在她不记事的年月里确实发生过一次谋杀未遂，而未遂的结果便是吞口氏从易家夺来她的抚养权。
吞口氏果然出现在婴儿身边。黑暗也一涌而上，把窗外花红柳绿的颜色全都吞噬，只留下一对祖孙和一扇微泛白光的大门。易老家长走出黑幕，在吞口氏身后拄拐咆哮：“她终归是我易氏的血脉！”声音震耳欲聋。
吞口氏抱着孩子回眸一笑：“易氏血脉？不过占二分之一而已，另外二分之一是我吞口的血。将来她还不一定是谁家的继承人。”
易云嫦和易老家长同时吸了一口冷气。
易老家长沉声问：“你疯了吗？”
吞口氏仰天大笑。
“打赌吗？以她未来觉醒的异能来决定归属，看看她到底是你易家的孩子，还是我吞口氏的孩子？”
易老家长被激怒了，拐杖恨不能把地面戳出一个个洞眼：“你不觉得她可怜？她姓易。如果真如你所愿觉醒的言咒，所有世家贵阀都会耻笑，她将不被灵界所容，会死！”
吞口氏一脸狂色，抱着婴儿缓缓走出大门。
唯一的光源也被黑暗蚕食得干干净净。
现在窗外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易云嫦却能感觉到时光如水一般仍然在缓缓流动。她眼睫一颤，忽然发现下巴处多了点奇怪的温度。与此同时，窗外出现一个六岁的小易云嫦，穿着熟悉的礼服，正被易老家长抬起下巴仔细打量。
易老家长叹气，松手退开，示意手捧生日蛋糕的易萍上前一步。易萍一边唱着生日歌，一边切下一块蛋糕递给小孩。
生日快乐。忌日快乐。歌声回荡，歌声共振，歌声下面掩盖着易氏一声苍凉的叹息。
——杀了吧。
易云嫦眼眶微湿。她从没想过易老家长动了杀心的那一刻，其实饱含无奈。她以为他冷血，以为自己并不为其所衷爱，以为……死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你看，”死灵说，“她并不如想像中那么爱你。”
易云嫦知道她指的谁，没有出声。
死灵轻轻挥手，于是窗外变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吞口氏牵着六岁的外孙女走上前，站在大厅门口。
白驹过隙，时光转眼间流到了易萍登门道歉的那晚。
易萍刚一踏进吞口家的大门，就冲吞口氏挑衅似地起下巴：“我不是来道歉，我是来求证一件事。”
“什么？”吞口氏感到好笑。
“是你干的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当年泄露双异能秘密的人是你，对不对？”
吞口氏没有回答，而是低头看看懵懵懂懂的小外孙女，哄说：“困了？那你先回去睡吧，外祖母很快就来陪你。”
易云嫦忽然很后悔自己曾在那一刻揉过眼睛。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小小屈膝，小声告退，任时光隧道停驻在此，抵达尽头。她回到现实世界，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又是吞口氏。
吞口氏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云嫦，你为什么难过？”
易云嫦对虢首封说：“首封，我想和外祖母单独说两句话，你先去镜子那边等我，好吗？”
虢首封开口就要拒绝。
“首封。”
虢首封的拒绝在舌尖上滚了滚，变成了警告：“她很危险。”
经历过移魂、龙鑫、鬼雾和朱雀之后，吞口氏已经不再掩饰对易云嫦的控制欲——她就是要把易云嫦留在家里。
易云嫦低声说：“我想弄清一件事。”
虢首封眼皮立时微跳，死灵嘶吼的嘴脸不合时宜地窜入他脑海。
“答案只有外祖母知道，所以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虢首封不安地盯着她看，见她神色执着，一点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得深吸一口气，作出让步：“五分钟。”
他目测距离，五分钟的时间足够他从镜生镜到这儿跑几个来回了。
“时间一到，不管你有没有问清楚，我都要带你离开这儿，没问题？”
绝对不会把人拱手让给吞口氏。
易云嫦回答说好，虢首封便头也不回地走开。
鬼雾悄悄动作，两三个呼吸里遮去所有身形，偶尔有一两张死灵脸在雾中一晃而过。
吞口氏等了等，确认虢首封走远了，这才掉头笑问：“怎么要支开他？你和他这么亲密，还有事需要瞒着他？”
看来易云嫦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都一分不差写成了情报呈现给了吞口氏。
易云嫦低语：“不需要对他隐瞒。是我想先消化一遍再转告他。”
“那你想问什么呢？”
“二十年前害死我父母的那场车祸，”易云嫦盯着吞口氏，缓缓问：“是我杀了父母？”
吞口氏脸色顿时变了——她从未想到易云嫦至今对车祸耿耿于怀，脱口而出：“吞口雪告诉你的？还说了什么？”
“和吞口雪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吞口氏铁青着脸回神。
吞口雪有一双能看穿真实的眼睛，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真相——这个秘密只有吞口雪本人和吞口氏知道，而后者对吞口雪下了“不语咒”，使其能看不能说。也许死亡能削弱“不语咒”的效果，但从之前吞口雪的表现来看，“不语咒”也许被削弱了，但绝对没有消失，仍然能阻止吞口雪说出最核心的真相。
吞口氏重新镇定下来，温和劝勉：“你也不要太把死灵的当真。他们疯疯颠颠，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既然提到了车祸，吞口氏抿唇而笑：“是谁说你是凶手？这种话你也信？二十年前你刚出生，连话都不会说，怎么可能杀死两个实力强悍的异能人？”
“我可以。”
“别傻了，云嫦。”
“别傻”，是易云嫦从小到大听过的最多的话。如果是以往，她也许会真的反思问题是否出在自己身上，但现在，她只听出避重就轻的味道。
“你怎么做到？”这是质疑。随即吞口氏轻笑出声，象是给自己讲了一个笑话：“难道用异能？这想法不错。可画魂不行。易氏的档案记载里，从未有过出生不足满月就觉醒异能的案例。况且，画魂画魂，并不是随随便便动动手就能画出魂体的异能……”
“用言咒就能办到。”
吞口氏笑意微僵：“云嫦，你没有觉醒言咒。”这是她深感遗憾的事情。
“异能人多数在六、七岁时觉醒……还从未有人刚出生就能觉醒异能。而且言咒必须使用吐词清晰的语句，一个出生不到百天的孩子怎么可能使用言咒？”
这也是当年也有人从车祸现场找出疑点，却还是认同车祸为“意外”的原因——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出生不到百天的孩子能使用言咒异能，这个判断比易峰夫妻双双跳海自杀更滑稽。
易云嫦说：“外祖母，易萍私底下曾偷偷地教我说‘去死’。”
吞口氏：“你怎会记得这些？”
“吞口雪刚离开时产生了一段逆流时光，”易云嫦神色平静的说，“我在其中回顾了自己从零岁到六岁的那段时光。”
吞口氏脸色苍白，万万没想到吞口雪还有这么一个后招——
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真相也许零碎但从不消失，它是半埋在“时光”海滩里的珍珠项链，寻觅者只需回顾，便可将它们一览无遗。
易云嫦：“您问我为什么要觉醒画魂，是因为您早知我有画魂言咒的双异能倾向？”
吞口氏收敛表情。
“混淆血脉是世家贵阀之间的最大忌讳，可以被私刑处死。”
易老家长就这么做了。
“可您隐瞒了秘密，还保护我不被杀害。为什么？”
“为什么隐瞒和保护的同时，又把秘密透露给易萍？她恨我，恨我母亲，是她激发出我的言咒，促成车祸，害死我的父母。您失去女儿，我失去母亲！”易云嫦泪流满面。“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纵容她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吞口氏淡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恰似她当年打发孩子回去睡觉的模样。
易云嫦沉默片刻，抬手捂在后脑勺上：“您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承认？”
——别问。
“您多年布局所图谋的，是这个吧，”
——别问，快逃！
“一具年轻的，拥有言咒天赋的空壳？”
虢首封踢了一脚好不容易拔出镜子的吞口蜜——当然踢空。
“别装死。”
小鬼把自己缩成一团：“我早死了。”
虢首封：“你怎么跑这来了？说好由你牵制吞口，我打龙鑫，怎么打着打着你往回跑？”
“我是被人踹回来的。”吞口蜜愤愤不平。
“谁？”
“不知道，反正不是人。”
当然不会是人。吞口蜜是没有修炼过的鬼族，没有实体，正常人根本接触不到她。哪怕是虢首封，也需用灵识包裹双手才能碰触到。但那滋味很不好受，吞口蜜象深井寒冰深处捞出来的结晶体，冻人得很！能轻易踹到她的，肯定是个死灵。
不过周边死灵基本被吞口氏控制住，谁会好心踹她一脚助她脱困？
“就是那家伙把我塞镜子缝里。”吞口蜜手指着刚卡过的地方说，“还特别叮嘱，让你想办法把缝再弄大些，才能顺利穿镜逃走。对了，她不是说逃生，而是说逃死——逃去死亡之地。”
虢首封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是谁了。”
是吞口雪。
他很快把镜面上看不见的缝隙拓宽，动作行云流水，让人鬼皆惊。
吞口蜜感到不可思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虢首封散去脚尖最后一点残留的气劲，“挖洞？”
他觉得自己象只土拔鼠。
吞口蜜闭上嘴，决定不告诉他，他刚刚拓宽的地方隐约泄出了一些时空裂缝的气息。
时空裂缝啊！
徒手撕裂时空，穿越界壁抵达另一个世界，那是古代大能才能做到的事，他无意间就做到了？
吞口蜜偷偷打量虢首封。
鬼族之所以在阳世来去无踪，是因为他们天生能感应时空裂缝的存在，并能在裂缝里来去自由地穿梭。他们的时间感应力薄弱程度，与感应时空裂缝存在的能力成正比。
虢首封拓宽了镜面缝隙，便抬手看看时间：拓宽镜面花费他三分钟的时间。等他察觉的时候，重新活跃起来的鬼雾已经把视线挡得伸手不见五指，周边粘稠的雾气简直象一座逼仄的牢笼，紧得让人透不过气。
虢首封直觉不妙：“喂，小鬼。”
“请叫我吞口蜜，先生。”
“你还能活动吧？”
吞口蜜开始警觉：“你要干嘛？”
“当然是把之前打配合的事再做一遍。”
“等等，”吞口蜜立刻后退一步，紧紧贴在镜上，以实际行动表明她坚决不干。
虢首封险些气笑。
吞口蜜激动起来就会歇斯底里。她身上浸染鲜血的红裙子颜色更深更艳，宛如一朵新绽的血莲花，甚至弥漫出一股血腥味。她怒吼：“休想我再去面对老鬼婆。”
“为什么？”
“因为她会吃了我！”
“什么？”
“她吃鬼。不然你以为这阵里的死灵为什么会乖乖听令？明明是她杀了大伙，困住大伙，但她指东大伙不敢往西，呆得越久的越是怕她……”
虢首封猛地揪起她的衣领。
吞口蜜瞠目结舌：“放我下去。”
“说重点，”虢首封阴森说，“吃鬼？什么叫吃鬼？”
“她是食魂鬼。她把死灵豢养在阵里当自己的储备粮，”吞口蜜尖叫，“有时还会把活人的魂生生抽出来……”
虢首封浑身脱力，连只小鬼都抓不住。恶寒从尾脊骨尖尖往上窜，一直顶到天灵盖。
移魂咒印！
他猛然转身冲向来时的路。
几乎是他转身的同时，周边鬼雾里窜出无数死灵争相嚎叫着扑过来。他被拦住了。
“云嫦！！”
回应他的是前方呯一声巨响，赤焰形成一道直达天穹的龙卷风。
滚滚雷鸣，轰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