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体积越小，身上火光越盛。到后来，它如一颗耀眼的流星般在雾里穿梭。

    它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打断吞口氏念咒。

    失去操纵的鬼雾安静下来，无数死灵显现，如雨后春笋般站在原地不动，默默看着虢首封从旁擦肩而过。

    虢首封拉着易云嫦往吞口本宅的出口奔去。

    “等等，小蜜呢？吞口蜜？”

    虢首封啧了一口：“你怎么还记挂着那个小厉鬼？”

    易云嫦回拽了他一下：“小蜜不是厉鬼。”

    是是是，但她那一身煞气和半个厉鬼也差不多了。

    虢首封放出灵识。这次他的灵识没有受到阻碍——当然，往天下去还是会触碰到一层屏障，但贴着地面行动能流畅自如——他很快找到了吞口蜜。

    吞口蜜以一个奇怪的姿态卡在镜生镜里。没错，是卡在镜子里——她撅着屁股趴地上，下半身在镜外，上半身在镜内，整个人，不，是整个鬼一动不动。虢首封试着撩起一阵微风推搡她，她没有一点回应。

    难不成死灵也会失去意识？

    正这么想的时候，虢首封忽然察觉到吞口蜜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是突然出现，又仿佛驻足已久，在他毫无所察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灵识？！

    虢首封蓦然回神，生出被毒蛇盯住的寒栗感。他迅速收回灵识，眼睛瞟都不瞟一眼镜生镜，径直揽住易云嫦往相反方向带：“吞口蜜没事，呆的地方比我们更安全。我们先离开这儿。”

    这破地方太诡异了。

    只是他身形刚动，身边便传来一个生硬至极的声音，说：“此路不通。”

    虢首封僵住。

    镜前“人”悄然无息地追过来。

    是一群死灵。为首的是位女性，乌黑长发与颊侧的黑色蛛丝纹络连绵成片，眼尾勾起一线鲜红眼影。和她身后的同族一样，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些瘆人的黑色或红色蛛纹、斑点。

    鬼族身上出现黑色代表怨气重，有红色则是煞气重。出现任一一种颜色都不好，更何况他们身上斑驳着两种颜色。

    这些死灵不仅杀过人，而且还杀的不少。

    虢首封立刻把易云嫦护在身后。

    对面死灵也拦下蠢蠢欲动的同伴，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沙哑开口：“云嫦，你又长大了点。”

    虢首封问易云嫦：“认识吗？”

    易云嫦觉得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

    对面死灵低声说：“忘了吗，是我告诉你，你母亲是怎么死的，是我告诉你，杀死你母亲的手是谁的手。”

    易云婷错愕抬眼：“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深夜的儿童房。我常常在你做梦的时候去拜访你。”

    来自过去的声音和现在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形成了双重如梦似幻的环境。易云嫦晃了晃神。

    虢首封不由分说拉着她往远处走。

    死灵看着他们。

    “出口不在那边。”

    虢首封回头：“在哪？”

    死灵指向镜生镜。

    已经被刻意错过的镜生镜。

    吞口本宅变成了一片废墟，远方的护宅林圈笼住浓雾，人在中央如入太虚之境。但幻境象一座孤独守望的灯塔，格外清晰地反射清泠月光，无论从哪个方向望过去，都能一眼辨别它所在的位置。

    “没有其他出口？”

    “没有。”

    虢首封嗤声：“你撒谎。吞口本宅地下布置着镇魂大阵。不管多么厉害的法阵，都有生门死门的存在。除了这面强行插入其中的幻境，一定还存在一个生门。”

    死灵笑着反驳：“胡说八道。魔渊就没有生门死门。”

    “和魔渊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死灵指着脚下废墟说，“这法阵其实叫双绝阵，创建灵感来源于魔渊。老鬼婆曾亲眼目睹魔祖创造魔渊的整个过程，现在生搬硬套之下才有了双绝阵。”

    传说十万年前魔祖为无处容身的众魔族创建了魔渊。魔渊既是魔族庇护所，又是魔族无法逃避的牢笼，号称“只进不出、有去无回地”，但凡被摄入进去，便再没有重返人间的希望。

    虢首封压根不信：“你说这个什么什么……双绝阵？是仿照魔渊做的？”

    “生搬硬套的次品而已，”死灵强调，然后浅析其中原理，“她把两座镇魂镇人阵头脚对立地迭加在一起，上阵和下阵的距离不超过一厘米。这个很难，如果你自己会布阵，你就会知道两阵上下相叠，距离恰好到不互相排斥不互相吸引有多么困难。”

    “重点！”

    死灵叹气。“你性子真急啊。好吧。总的说来，上阵生门在下阵死门之上，下阵生门卡在上阵死门中间。此阵完全启动后，无论人鬼都不能逃出去。”

    死灵注视易云嫦时流露出一丝温和之色。

    “你要送死就去送死吧，但是别拉上云嫦了。与其让她被两道门活活磨死，还不如让她留在这儿等候老鬼婆处置。也许能绝地大翻身呢？”

    “说什么呢你？”虢首封斥喝。他顿了顿，声音古怪地追问：“老鬼婆是谁？”

    “吞口氏。”

    “双绝阵又是什么时候建成的？”

    “从老鬼婆决定在这里落地生根建立族群开始，持续布置六十年才初步告成。大约在一百四十年前建成，至今仍在修正。”

    虢首封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我真傻，竟然和你较真。”

    死灵：嗯？

    死灵的时间认知度很差。他们前一分钟驻足过去岁月，下一分种又闪现未来时光。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身在何时，虽然知道却无法控制，只能被神秘的力量拉扯，被迫来来回回。由此造成的最大影响，便是频繁前言不搭后语。他们自言自语也就罢了，如果有人有意和他们交流，恐怕会出现认知紊乱的症状。

    魔祖和魔渊是十万年前的传说，吞口氏族和双绝阵最早最早也不会超过三百年的历史。

    虢首封觉得死灵大抵是已经混乱了。她把眼下的吞口家家长视作两百年前、或是更久远以前的某个人物（可能是吞口她祖宗的祖宗）。他们交流中的“吞口氏”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虽然有了结论，但虢首封脑海里另有一道灵光闪过，太快了，快得他只捕捉到一闪即瞬的痕线，然后一切归于寂灭。他无意识地摩挲手指，仿佛两指之中捻着一根蛛丝，但那根蛛丝根本不存在，他尚不清楚自己曾触到了什么苗头，感觉便彻底消失了。

    死灵手指着易云嫦，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镜子，是陷阱；她，是诱饵。”说话神态和之前半哑状态的云嫦有得一拼。这让虢首封怀疑她不是吃错了药，就是曾被吞口氏下过同样的血封大咒。

    易云嫦与虢首封对视一眼。虢首封冷声说：“我们已经知道里面藏有陷阱，才想另找出路。”

    “不，进去为妙。”

    虢首封回以一声笑：“你可真逗。”

    死灵忽然扭曲，先是面孔，然后整个身体都在变形。她象一池被风吹皱的湖水，身体波纹扭动，隐隐有雾化溃散的征兆。

    不知缘由的两个人手牵手齐齐往后退了三大步。

    意外的是，死灵并没有攻击他们。不仅和他们对话的女性没有攻击性动作，连她身后站着的那一群身上夹杂着红色与黑色斑纹、一看就不是好鬼的同族也没有集体发疯。一个满脸红纹的彪形大汉贴在女性死灵后面站着，手搭在她的肩上，不安地出声：“小雪，还是算了吧，不要再勉强自己回应那种召唤了，不值得。你想想前面那些曾回应召唤的家伙最后落个什么下场……”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女死灵头也不回地拍开手。

    “我没事，我很好，现在感觉好极了，自我死后再没有哪一天能象现在这般痛快。”她眼睛闪闪发亮，连带脸庞也泛光，逐渐稳住了溃散，视线在虢首封和易云嫦之间来回穿梭，最终定格在虢首封脸上。“我时间不多，就说说我的所见所闻吧——”

    她的声音里含有奇特韵律。

    “你，抱着她离开。她睡着了。里面的危险并不大，只要你稍稍顺从一会便可回避。注意迷失的疯子。麻烦的事情在后面——小心你的绝境之地。是你的，不是她的。”她专注盯视虢首封的时候，眼眸深处涌动着一团激烈翻滚的浓雾，雾里残影重重，忽然冲出虢首封狂怒扭曲、半边染血的面孔，冲着外面神色平静的真人大喊：“……”她闭上眼，再睁开，灰白的双瞳平静如水，甚至连眼前人的倒影都无法容纳进去。她朝虢首封笑了一下，自嘲道：“当然，最后一句我应该是白提了。”

    紧接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把她左右拉扯，她惨叫一声挺起胸膛，整个人呈大字形渐渐往上漂浮，长发在背后飘扬，垂立的脚尖沁出水，滴滴答答打在地上。她的同伴纷纷仰头，目光悲哀地看着她。

    “怎么回事？”

    还是那个红纹脸的彪形大汉回答他们：“她的初亡时刻到了。”

    “初亡时刻？”

    死灵在半空中拼命挣扎。鬼族里几个人啜泣着跪在她脚下，哀求她不要再挣扎，就这样随着时间的力量回去初亡时刻。

    “痛苦只是暂时的，痛苦也是永恒的，痛苦令你狂躁不安，循环往复，却能铭刻你的初衷。”

    虢首封不懂，为什么这个时候唱歌？

    死灵在歌声中不升反降，重新落回地面。她的同伴不喜反悲，劝阻和哭声响成一片。她头也不回地飘到易云嫦面前，低声嘱咐说：“趁现在离开，来得及。”犹豫半晌，终究还是轻轻牵起易云嫦的手。

    人手与鬼手接触，完全没有实感，但阴寒的气流冻得易云嫦浑身一激灵，突然就想起来：“我们以前……”

    是不是见过？

    那段曾经被封印的记忆如同画轴般在脑海中缓缓展开——

    童话夜晚，血色弦月，跨过两具尸体的女幽灵拖着长长的血痕走到儿童的床前。

    她的手撑在柔软的羽枕上，俯下身把额头紧紧贴在熟睡孩子的额头上。她看见那个孩子的梦境，清澄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大片大片连绵的花海，山风掠过，无数花瓣在空中飞舞，小小的身影光着脚丫子、张开双臂、一边追着花瓣飞奔一边咯咯笑得开怀。

    多好的梦啊。

    但她只犹豫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她告诉自己：“我的时间不多。”

    然后梦里的孩子便发现本该是清香味的泥地里渗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天上飘起毛毛血雨，侧耳凝听，微风送来陌生人的呓语声：

    ——你杀死了你的母亲。有人借你的手杀死了你的母亲。

    ——不要忘记这份仇恨，不要忘记这份背叛，暂且封存，来日再报。

    ——做哑巴好，不该问的，永远别问。

    我们会永远看着你，守护你，陪伴你，直到天道召唤离去。

    痛苦短暂，痛苦永恒，痛苦铭刻初衷使吾等不会迷失。前路任重道远，孩子啊，你且慢行。

    虢首封抚去她脸上的泪，问：“怎么哭了。”

    易云嫦趁势抓住他的手，险些埋在他的手心里大哭一场。她克制了一下，只用鼻尖蹭蹭他的掌心，就象小狗拿鼻子蹭人卖乖一样。“我，”她声音沙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一些事。”

    虢首封了然。

    易云嫦的小时候可不怎么美好。

    虢首封揽着她的肩，半圈在怀里说：“我们走。”

    易云嫦不由自主地回头，看见死灵和她的同族都站在原地不动，默默目送他们离开。顺着她的目光，死灵轻轻挥手。

    ——前路任重道远，孩子你且慢行。

    易云嫦的眼眶又湿润了。

    虢首封突然停下来。

    易云嫦掉头，吃惊地发现浓雾遮掩也掩不住吞口氏大半个身形——她就在不远处，双手优雅叠在小腹上，正朝他们微笑示意。

    “虢三，你要带我的云嫦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