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声在雾中游弋。

    易云嫦脸色一变：“是强生咒！”

    虢首封回头恰好看见一只残鬼手拍在结界上，尖锐的指甲嵌入半透明的结界壁，激起阵阵涟漪，距离脑门不过寸许。他瞳孔微缩：“是当初争夺修罗鬼地时前任吞口家家长使用的强生咒？”

    强生咒是吞口家世代相传的秘咒之一。这种秘咒不仅威力强大，需要咒师提供的咒力也大，普通言咒师根本不能驾驭。前任吞口家家长用强生咒驱动两只咒偶，就为夔地率先入主修罗鬼地奠定了基础，可惜咒力消耗太大，自己触发了临界限定，不到三天就身死咒消。

    虢首封两只眼睛在现出身形的残鬼中间睃巡：“强生咒需要附身咒偶吧？咒偶在哪？”

    易云嫦告诉他：“咒偶很好辨认，额间会有银白色咒纹，初始只有芝麻大小，随着吟咒时间过长，咒纹越来越多，渐渐遍布全身。现在已经吟了一段时间了，应该……”眼前密密麻麻的残鬼们无一不是额顶银白咒纹，无一不是满身银色。易云嫦瞬间失声。

    虢首封也看见了，脱口而出：“这么多？！”

    一眼望去，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吞口氏忽然睁眼，神识从残鬼中间半脱离出来。她只低声说了两个字：“来了。”随即往后退开一步。

    下一秒，踏空刃追过来“叮”的一响与龙鑫拐杖绞成一团。刚猛气流对吹得两人发须狂舞、衣衫猎猎，周围浓雾排开，空出一片敞地。吞口氏躲在龙鑫背后轻笑。虢首封盯着龙鑫手上舞得虎虎生风的拐杖，皱了皱眉。他们身后，鬼雾又慢慢回笼，把刚刚踏空刃劈开的地方重新填满。

    “老夫正等你呢，虢三。”龙鑫朝虢首封呲牙而笑，腾出一只手朝他怀里背对自己的女人抓过去。

    抱在怀里的都是软肋。龙鑫心想距离这么近，一抓一个准。只是他刚摸到易云嫦后脑勺，手掌下爆成一团黑烟，抓进黑烟里什么都没有，倒是一丝丝冰凉从指缝间滑过去。他忙缩回手来，手背上附带回一只神色狰狞往上攀爬的小鬼。那小鬼见人就要咬咽喉，吓得龙鑫反手拍飞它。

    “吞口蜜？！”龙鑫吓了一跳。

    吞口蜜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也很吃惊，愣怔片刻才反扑回来。

    趁这当口，虢首封觑到吞口氏神色怔忡地望向镜生镜：显然她已经知道真正的易云嫦藏在哪儿。不待吞口氏下一步举措，踏空刃从刁钻的角度劈过去，却被龙鑫从中间断开了。龙鑫横插中间笑问：“那片刻不离身的小美人儿呢？把她单独留在雾里合适吗？”

    “放心，她很好。”

    于是虢首封脚下银光闪闪的踏空刃争先恐后打向龙鑫。

    吞口蜜环绕他们，时不时抽冷子逮着谁咬谁一口。

    虢首封：“我去，你咬错人了。”

    吞口蜜掉头看了吞口氏一眼。四目相对，小鬼生生打了一个寒颤，对吞口氏视而不见。

    虢首封忙里偷闲，恨其不争：“咬她啊！”

    吞口蜜：“她有毒啊，我咬她会死！”

    虢首封一时无语：你特么是不是忘了你已经是个死过一回的人了？

    虢首封：“我特意带你过来有什么用？”

    “助阵！”吞口蜜的鬼爪凶狠地挠向龙鑫，长长的鬼指甲磕在那根邪了门的龙头拐杖上，“铛！”一声好大好响，吞口蜜爪子没缩回来，整张脸已经痛得变了形，好不容易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钢蹦儿：“算了，我都搞不定，靠你了。”她附在地板上化作一条长长的黑线滑开。

    龙鑫哈哈大笑：“这就是你找的帮手？生死存亡之际有如儿戏，虢三，你死定了啊。”他这么一说也没有什么错。本来是二对二，现在吞口蜜临阵脱阵，就变成了一对二的局面。偏偏虢首封面对的还是两个野斗老手，经验上、形势上眨眼都落了下风。龙鑫都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着急来送死。”

    吞口氏操纵鬼雾残鬼扑上来，但凡龙鑫露出一点定空档，那空档必然是个更大的陷阱。

    虢首封如履薄冰，每一步踩下去都极其艰难。他喘了口气，抽空问道：“醒族有这么能打吗？”

    醒族和言咒师都是远程辅助系异能，也就是俗称的“君子动口不动手”，遇上虢首封这样近身肉搏的好手，本该是虢首封占尽上风才对。事实却恰恰相反。

    龙鑫轻蔑哂笑：“老夫年轻时就是十里八乡野斗第一好手，自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后来被唤醒，便逐年加强体质，”他撇撇嘴，全身血肉贲张，肱二头肌上筋络暴突，配衬一张菊花老脸，违和诡异又极令人震撼。雾气排开，是他一根长棍击向虢首封面部，一击不中，又从容后退半步应对虢首封的反击。

    “今天拿你血祭清珊！”

    清珊？闽清珊？

    虢首封不期然从龙鑫嘴里听见这个名字，感觉实在是荒谬可笑！他忍不住挪揄：“血祭你自己应该能让她更高兴。”

    无数道踏空刃横的横、竖的竖，交织成一片网格密集的光网朝龙鑫罩去。

    龙鑫也屏气凝神，拿出所有倚仗专心致志地对付虢首封。白雾在争斗中被撕开一角，露出底里墙裂瓦碎的场景，如果不是有异能一直加持维护，小宴厅这片地此时早沦为了废墟。

    虢首封被雾里鬼手绊了一下，虽然那手马上被他削成了片片，但还是给龙鑫可趁之机，几通拳脚再加一拐杖顶到胃部，隔山打牛的气劲震得他五脏六腑几乎全部错位，一口臊腥涌到了喉咙眼。他不苦反甜，笑着低语：“到此为止。”

    龙鑫：“到此为止？你是疯魔了吧？”

    虢首封擦掉嘴角溢出来的血丝，惨白的脸边还剩一抹不自然的残红色，更显得人狂放不羁。他问龙鑫：“你耳边没少点声音？”

    龙鑫蓦然一惊，偏头去找吞口氏。只见吞口氏懒洋洋地靠墙站着，半阖眼睛一副正琢磨回味的表情。强生咒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她脸上带笑，额顶逐渐拉出一条红线，先是很细不易察觉，慢慢的漫延向下，上面开裂的缝隙越来越大，露出颅腔里的红白——竟然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龙鑫的龙头拐杖一时没握紧，差点滑脱下去。

    结果吞口氏慢慢打开眼睛，间距越拉越宽的两只眼睛从左到右，视线掠过龙鑫凝在虢首封脸上。她绽开一个分裂的笑容，宛如两个人在同时说话似的，音与音重叠，阴阳相间，一时间分不清男女，口吻又温和又好奇：“你很开心？”

    别说龙鑫，虢首封都僵化了。

    敌我双方都没料到这么一个结果。

    不，说结果似乎又太早了。这是另一个开始。

    吞口氏抬手把脑袋往中间拢一拢，声音叠加着声音：“我象你这么杀生的时候，你家祖爷爷还不知在哪个旮旯角落，凭这手就想要我的命？想得也太简单了哪。”她踩在脚下的黑线逐渐缩成一团影子，吱吱乱叫个不停。

    吞口氏拿脚尖碾了碾，还没有完全合拢的嘴开始念咒。她用一半嘴念咒，另一半嘴说着不同的话：“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抬起眼睛——依然只有一边眼皮掀起来，另一边眼睛还是低垂着视线凝视脚下踩住的影子。她问龙鑫：“你在发什么愣呢？”

    一句话点醒了龙鑫。

    龙鑫回头怔怔望着虢首封望了半天，然后捡起脚边龙头拐杖走过来。

    四周浓雾如有实质般附在虢首封身上，如同铁处女酷型，独独留了一对眼睛的缝隙让他目睹危险逼近，却不容他有半点反抗。

    虢首封的声音闷在雾里，有些含糊不清：“龙鑫，你要听怪物的话吗？”

    吞口氏发出咯咯的笑声。

    龙鑫也嘿嘿发笑，朝虢首封高举那根铁皮包裹的木质拐杖。

    “是怪物又如何？”龙鑫说，“只要能助我杀你，是怪物又如何？”

    龙鑫目光有些呆滞，看上去象被蒙蔽了神智。他的拐杖向着虢首封的天灵盖用力砸下来。

    虢首封感到极度不甘。绝望的怒吼被堵在嘴里。但是拐杖还没有碰到他，他先感觉后面吹来一阵热风。龙鑫的视线偏移，绕到虢首封身后，他脸上反射着一片红光，眼眸深处也腾跃着火焰。

    下一秒，虢首封浑身一轻。大股大股的热气流如同盘龙绕柱般环上他的身体，逼退了鬼雾，顶开了龙鑫的拐杖。

    龙头拐迅速发热发红，烫得龙鑫撒手后退。他一撤手，拐杖就象纸片似地被吹上了天花板，一瞬间就灰飞烟灭，只余一点灰渣轻飘飘洒下来。

    “我的拐杖！”

    龙头拐伴随龙鑫多年，牺牲了数十个醒族才温养成不凡之物，号称坚不可摧，现在却连灰都没落下多少。他马上瞪向虢首封，却发现期待落空——同样被热浪包裹，虢首封不仅毫发无伤，还重新获得了自由。

    大红火光掠过他们头顶。

    一只体型庞大的火鸟正从上方无声掠过。

    鸟身很大，通身火光璀璨，所过之处摧枯拉朽。被异能强固的城堡没有毁在虢首封与龙鑫的争斗里，却在大鸟面前不堪一击、寸寸瓦解。

    龙鑫又惊叫一声：“朱雀？”

    不，不是朱雀。

    真正的朱雀早已灭绝，现在这只是易云嫦的画魂。

    大鸟飞过去，从蓬松的尾羽里抖落出一个软软白白的面团儿，软绵绵地滑进虢首封怀里。

    虢首封脖子一紧，听见她的声音象团若有似无的棉絮般轻轻拂过耳廊。“五分钟。”易云嫦紧紧抱着他不放，声音委屈得不行，“你说了会速战速决，可是我数了三百秒都不见你回来找我，我只好过来找你。”她当然不会老老实实数完三百秒再动作，她总有各种古灵精怪的理由堵虢首封的嘴。她在别人面前永远都是沉默乖巧的模样，但是在虢首封眼皮底下就肆意妄为阴奉阳违，惹人好气又好爱……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一趟来得有多么及时。

    虢首封只能用更大的力气回抱住她。

    朱雀在不远处腾空而起，很快又被白雾里探出的长藤给拽回去。吞口氏一边操纵长藤，一边喝斥龙鑫：“你还等什么？还不献祭？”

    他们朝吞口氏看过去，只见体型庞大的朱雀在白雾里挣扎。它的挣扎也不全是徒劳无功，偶尔有一下扑腾到了吞口氏，打得吞口氏身形重重一晃。

    虢首封刚刚对吞口氏身体造成的伤害依稀留有痕迹。

    就在老太婆微微摇晃的时候，隐约可以看见她身体又重新裂了开来。

    虢首封火速低头打量易云嫦。平心而论，他并不希望易云嫦看见裂成两半的人体。好在那层雾拢得及时，易云嫦似乎没有发现蹊跷之处。

    易云嫦紧紧抿着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朱雀。

    龙鑫背手后退，呵呵笑了两声：“献祭？”

    “对，”饶是吞口氏，对付朱雀也显得手忙脚乱，她忙得没功夫研究龙鑫突然发笑的原因。

    “快献祭。我不擅长对付这种东西，你那点靠献祭得来的小技俩也对付不了。只有醒族的献祭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它。”

    易氏的血脉天赋一直是吞口家的克星，尤其是朱雀这类天生压制邪祟的魂体。

    龙鑫大笑：“那该献祭多大的魂体才能抵消这只怪鸟？”

    “你自己看着办。”

    龙鑫摇摇头：“三等魂祭？”

    “三等魂祭就想解决朱雀？”吞口氏都忍不住笑了。

    龙鑫接着说：“确实不行。老夫也觉得不够……除非身魂祭，”

    “那就用！快用！”吞口氏尖叫。

    醒族献祭分为一等“魂祭”、二等“身祭”和三等“身魂祭”。所有献祭都以醒族自身为祭品，割舍魂体或肢体从天道处讨来好处。三等身魂祭又称“最后祭”，所得最丰，但付出的代价也最昂贵。千年前成功抵御尸变狂潮的醒族，所做的就是身魂祭。但是那一祭之后，灵界醒族数量出现了一个断层。几乎所有醒族都在那场祭祀中身死道消。不，身死者还能留下尸体，而献了身魂祭的醒族连尸体都没有，全化作灰飞烟灭。

    龙鑫呢喃：“凭什么老夫要为你动用身魂祭？”

    吞口氏惊诧得扭脸看过来。

    龙鑫哼笑：“老夫和你携手合作，是为了各取所需，不是为你卖命。”

    “不解决朱雀，你和我谁都讨不到好。”

    “那你再努力一点吧。”

    “我已经很努力了。”

    “不，你在装模作样。”龙鑫摇头，一眼洞悉，“你现在还有余力地冲老夫喊叫，这就是你努力后的结果？你留这么多余力是为了旁观老夫为你送死吗？”

    吞口氏眯眼。

    “老夫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吞口氏，你不是人。你以为老夫象这些死灵一样傻气吗？”龙鑫环顾四周，慢慢后退，鬼雾拢上前，慢慢盖住他的身形。

    “拦住他！”

    然而龙鑫身边的鬼雾压根不听吞口氏的话。

    龙鑫在雾里发出笑声：“这就是你合作的诚意？”

    “龙鑫！”吞口氏不敢置信，“你回来。”

    没过多久，连笑声也消失在浓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