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官邸还在全体沉睡，虢首封已经推开了统筹办公室的门。他本想在这儿找到凰袅娜，不料真正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来的却是姬覆。

    “来了？咦？云嫦怎么没和你一起？”

    “她在补觉——”虢首封眼尖发现姬覆身边还站着一个努力把自己缩成球的叶姿。他脚步微顿，压着暴涨的恶意慢慢靠过去。

    桌上摊着一份刚签过字的“经营许可备案登记簿”。

    姬覆温和地告诉叶姿：“今晚不会有人再关你小黑屋了。我看你黑眼圈越来越明显，是昨天没睡好吧？不如趁现在时间还早，回去补个觉，晚上才能精神满满地干活。先提前祝你今晚营业开张大吉。”

    叶姿连忙道谢，乖巧地抽身离去。

    然而叶姿就是叶姿。就在与虢首封擦肩的霎那，她屡教不改地偷吟：“醒来，虢——”这一次唤醒祭语刚念到三分之二，一道气刃擦着她鼻尖掠过去，打在隔壁装饰书柜上，把一整面贴墙的厚重木架连同三百六十五本厚得象砖头似的灵界大百科全书悉数绞得碎屑。屑沫四散飞扬，煞气冰寒四溢，叶姿这才后怕得不行，没念完的祭语全化作一声急促尖叫，然后抱着脑袋又爬又滚地出了办公室。

    姬覆毫无人状地趴在桌上笑成一团抖震烂泥。

    虢首封提醒他：“注意你万万年不破的矜贵公子形象！”

    姬覆爬起来：“听说她每天都要守你念一次唤醒祭语，居然是真的？”眼见虢首封神色不对，他忙转移话题，“咳，我看你动作行云流水，似乎没有受到祭语影响。这和你以前说的情况不符啊，难不成你还能对祭语免疫？”

    虢首封曾表示，每次听叶姿吟诵祭语都让自己感觉不舒服。

    冥冥之中的询问、被大风倒灌皮囊的盈涨感、以及头重脚轻的失衡感……

    “也许是因为这次打断了她吟诵祭语。”

    姬覆微微皱眉：从未听说过唤醒祭语也能被人中途打断的。

    虢首封戳点桌上登记簿：“你呢？你怎么回事？怎么给她做登记？她不是坚定的唤醒派吗？现在转行做普通人赚点小钱了？这样你也信？”

    官邸里近两千名疑似目前分裂成两大派系——唤醒派和拒绝唤醒派。叶姿信誓旦旦地宣称找到了对应醒族，只待唤醒就能正式转化身份；她兴致勃勃，偏偏虢首封拒不配合，使她成了众人茶余饭后最大的笑柄。

    “放心，她刚刚应该是做最后一次尝试。失败了就不会再试图唤醒你。毕竟，”姬覆拍了拍已经合拢的登记簿，“她已经在经营许可上签了名，从今晚开始就会乖乖做一个普通人。”

    姬覆撑着下巴打量虢首封：“倒是你，大清早摸过来不是为了工作吧？是因为昨晚的约会收尾出了问题——听说你们前面玩得挺开心啊，海盗船、牵机绳、四维电影什么的都过了一遍，就是收尾的时候两人不欢而散？”

    “你怎么知道——”

    易云嫦恹恹的神色从虢首封脑海里划过：“啧，所以昨晚她第一时间找了袅娜姐诉苦？”

    姬覆点点头，笑得贼兮兮的：“可惜袅娜睡着了，是我拿她终端聊天，顺势安慰小云嫦几句。”

    “你又干这种事！”虢首封先是瞪眼，随后无奈叹息。

    姬覆：“现在我手上也有一个问题需要和你通通气。”

    “什么问题？”

    “你找鼠哥调查易萍，为什么不来找我？”

    虢首封皱眉：“因为你太忙了。”

    “忙？是，我是有点忙。因为我想弄清小云嫦身上的谜团。”姬覆闲得无聊，把手上签字笔转成了螺旋浆。

    虢首封一边听他手上咻咻盘旋的气音，思考了近一分钟才得出个结论：“你在调查云嫦？”

    姬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对，我在调查她，调查她主人格严重缺陷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主人格缺陷。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人格缺陷，这是成长过程中带来的必然缺损，通常有主次轻重之分，大部份人不过是轻微的次人格缺陷，影响有限，可以忽略不计。而严重的主人格缺陷如果不及时挽救，很可能造成悲剧。比如自残、他杀、给社会造成一场动荡。”

    虢首封霍然起身。

    姬覆追着他的动作仰起头：“人是身魂相嵌之物——外身为壳，包裹内部的魂体，两者嵌合，相辅相成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身体由血肉构成，魂体由三魂七魄组成。如果七魄具现为次人格，三魂便是主人格。七魄不全，人有伤残；三魂有失，失智失常。”

    虢首封粗暴地打断：“不管是三魂还是主人格，她都完整无缺。”

    “是吗？”姬覆手里飞速旋转的笔速度慢了下来，划出一圈支棱残影，他看着被虢首封破坏书架后露出的墙面，说：“一堵墙，如果里面充满了气泡。从外面看也是无好无损坚不可摧，但实际上禁不起任何敲击。”好像为了应证他的说法，被盯住的那面墙爆出一阵细密的噼啪音。官邸建筑用了最好的原材料，后期还被赋予了无数固化异能，整体是一座坚实的堡垒。虢首封那一脚踏空刃当然不可能踹坏墙壁。现在会爆发出破坏声响，不过是因为姬覆施放了他的2S级精神力。

    气氛在清脆声中逐渐凝固。

    姬覆一边转笔，一边凝视虢首封，直到虢首封妥协，慢慢坐下去。

    “你怎么能证明她主人格有缺陷？”

    “首先，是吞口齐云下的言咒。”

    虢首封皱眉：“那玩意儿不是被你破解了？”

    姬覆点头，但神色之间并不见一丝轻松痕迹：“确实是破了。但是仔细想想，整桩事件里最不对劲的，不是下咒者，而是受咒者。”

    “她在吞口家长大，对言咒应该很熟悉；吞口齐云对付她用的恶咒专项作用于精神层面，如果遵循‘高阶压制低阶’的通用法则，她一个觉醒超神阶画魂的异能人不可能被吞口齐云拿捏得死死——”

    “那是因为她信任吞口齐云。”

    姬覆看向虢首封：“如果我对你施展恶咒，控制你、让你身不由己，你会有什么感觉？”

    “生气、狂怒、看见你就想打死你。”虢首封也明白过来，眉头拧得死紧。

    越是亲近的人背弃自己，自己就越会感到愤怒。

    但易云嫦没有这种表现。

    虢首封心想，这不对劲。

    姬覆又说：“你知道她学习精英情报学这件事吗？吞口氏亲自教导。袅娜作了测试，发现她的情报处理能力已经达到了高级甄别及初级决断的程度。没有五年独力实践的经验，根本达不到这个程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虢首封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精英情报学是每一家世家贵阀秘而不宣的学习课程。接受这门课程的人不是成为未来的家长，便是成为未来的族老——都是一个家族赖以倚重的精英人物。

    虢首封态度端正了不少，认真分析道：“吞口氏亲自教导的精英情报学？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

    世家贵阀间一直谣传吞口氏想让易云嫦改姓吞口，好继承自己的家业，因此易云嫦才被沙市那一帮纨绔子弟轻蔑地称为“易吞口氏”。

    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那虢首封想和她结婚的愿望又将遭遇不少阻力。没有任何一个世家贵阀会容忍自己的家长继承人随意嫁娶，尤其对象的门第等级不高，异能等级不高，地位完全不对等。

    姬覆：“你再往深层考虑一下，见过性格如此温吞、堪称逆来顺受的贵阀继承人吗？”

    虢首封神色微凛。

    “如果她也能成为家长，岂不是会被其他世家贵阀生吞活剥，连骨头渣都不会吐出来？哪怕吞口氏放心把家业交到她手上，赫赫有名的十大刺头长老也不放心啊。”

    易氏的全员内斗，吞口氏的家长与十长老权益之争，在整个沙市的世家贵阀圈子里出了名。

    虢首封打量姬覆的笑容，谨慎地问：“所以呢？不明显的情绪波动、善于忍耐的性格结合她所习得的情报处理能力，就让你断定她有人格缺陷？还是主人格缺陷？不……你并不担心她的人格缺陷，你害怕的是她的魂体有人为破障。你在操心她的灵魂问题？”虢首封想得头都快爆了，还是没有想出个理所然。

    姬覆不理会他一迭的追问，兀自沉吟：“我听说她的母亲吞口婷婷——生前性格也很温吞，被人惹急了也只是撇开脸不再多看人一眼。是个公认的好说话的人。”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虢首封暴躁发问。

    姬覆挪移视线，撞上虢首封的。两个人眼眸深处都隐藏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闪烁萤光。

    片刻后，姬覆耸耸肩，很无赖地回答：“不知道。”

    虢首封捕捉到姬覆心中微妙跳动的那一丝情绪：“你觉得吞口氏对云嫦的所作所为，与我调查易萍的过往有关系？”

    姬覆顿了顿，笑开：“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确定的答案。也许等你查清易萍十六岁以前做过什么坏事，或是我回头找到某个遗忘许久的典藉佐证，就能明白吞口氏在小云嫦身上自相矛盾的做法有何深意了。”

    虢首还想进一步追问下去，姬覆又一次主导改变话资：“你要明白，当务之急是防范吞口氏再次单独接触小云嫦。”

    “当然。”虢首封神色略有几分狰狞。

    姬覆促狭发笑：“也是，自己选的老婆不牢牢看紧显然对不起自己嘛。”

    恶狗咆哮：“当然！”

    “那你们考虑什么时候结婚？”

    恶狗张嘴：“……”恶狗竖耳：“你说什么？”

    “我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虢狗一脸迷惑：“结婚？这么快？”

    姬覆怀疑地打量他：“不是吧？你没考虑和她结婚你就叫她老婆？”

    虢首封细细回想两人的对话，觉得那声“老婆”好像不是自己叫出来的？

    姬覆一副义薄云天之态，高高在上地鄙视着虢首封：“不考虑结婚就叫人老婆，这是耍流氓你知道吗？我什么时候教你做这么无礼的事了？太给我丢脸了。”

    虢首封连忙否认：“当然是奔着结婚去的。可是，是不是进展太快了？”虽然在幻境里磨合了一年多，便现实中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一个多月。虢首封眼皮急跳，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说辞是一种伪辩：“至少要征求她的同意。”

    缔结婚契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申请单上的签名还得两个人亲笔呢。

    姬覆：“那你问过她吗？”

    虢首封：“……”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同意？说不定她比你还急。”

    虢首封：“……”

    虢首封脑中灵光爆炸成一大片的烟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小心翼翼求教：“这是昨晚你伪装成袅娜姐和她聊天聊出来的吗？”

    “你想多了。”姬覆先把一盆冷水倒扣他头上，然后问：“知道我什么时候向袅娜求的婚？”

    “什么时候？”

    “她四岁，我五岁。”

    很骄傲是吗？

    虢首封反嘲：“袅娜姐当时知道你是在求婚还是在玩办家家？”

    “我拿了一打珍藏限量版棒棒糖送给她——只要答应嫁我，每天都能得得到一根不蛀牙牌美滋滋棒棒糖。”

    虢首封无语。

    虢首封认真考虑了一下。

    虢首封再认真考虑了一下。他捂脸痛苦低吼：“不行，这么幼稚的事我做不来。”

    姬覆哭笑不得：“谁让你原封不动抄袭我五岁的经验了？你是不是傻？重点是照本宣科吗？”

    “重点是什么？”

    姬覆实在忍不住，一巴掌狠狠掴他后脑勺上，然后用手指抵着自己太阳穴转转：“重点是思考如何交流！面对面的交流。”

    “只要能直接交流，再大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象你这样拐弯抹脚找旁边人打听揣摩简直是走歪门邪道。正确的方法只有一个——”

    姬覆重重咬舌。

    “问、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