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了一个保密性极强的小会议厅之后，注意力渐渐从齐磊齐行两兄弟身上转移到队伍最后面的老人身上。

    那是个很有趣的老头。

    以行家的眼光来看，在擅长隐匿身形方面也有别具一格的手法。

    他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阴暗的角落，然后借阴影把自己大半个身形藏了起来。尽管他身形高大，骤然逼视过去会让人错觉巍峨迫人，但是一息之间，他就好像化成了一块不起眼的顽石，不会妨碍任何人一般矗在角落里。

    熊浩拉着虢首封央求：“我们去找贞姑啊。总和他们一起干什么？听说今晚开始就是狂欢庆典了，天快黑了，庆典几点开始？贞姑会去吧？我们去找贞姑啊。”

    虢首封扒下他的爪子：“要去你自己去。定位我可以发给你，她就在西区。”

    “噫？你不是要找那个谁？和贞姑一起的？拜托，带个路吧。我对这片儿不熟啊。”

    “叫齐行一起去。”

    “他也不熟。”熊浩总算察觉到虢首封对那个老人不一般的兴趣。不，与其说是兴趣，不如说是一种天然的警戒——虢首封嗅到了老头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尽管一眨眼就晃过去了，但他总觉得那老头遮遮掩掩的五官十分眼熟。熊浩扒拉扒拉虢首封，悄悄指了指角落里默默无语的老人，低声说：“你带路，我把他的事都告诉你。”

    虢首封无奈，只得拖儿带女的——拖着熊浩和齐浩这两大包袱，携手带上易云嫦亲亲小宝贝——离开会议厅，往何贞姑所在的地方去了。

    他们离开会议厅，大门自动回弹，上锁。

    会议厅里一时静悄悄的，只有长长短短、粗浅不一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姬覆看向齐磊：“齐秘书，现在把人支开，能说说出什么事了？”

    齐磊瘫坐在靠背椅上，闻言干笑两声：“不愧是姬大，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面前的桌上摆了几盘糕点，齐磊随便拈起一块梅花形状的茯苓糕往嘴里塞。

    莫晓皱眉：“你别光顾着吃，先把重点讲清楚。”

    齐磊喝了口酸梅汤：“是龙鑫。”

    “终于找到他了？”

    龙鑫是回龙谷背后最大的黑手，回龙教的总头目。

    自从阴阳祁峰领着一支武装力量强行攻破了回龙谷之后，龙鑫就失去了踪影。

    公家一直在找他。

    莫晓问：“在哪找到的龙鑫？”

    “回龙谷。”

    “啊？”

    齐磊一边吃，一边伸手比出一、二、三的数字：“第一次是在不归之森附近。”

    听到不归之森，姬覆压在马克杯杯壁上圈圈划划的手指微顿。

    “第二次是在回龙谷的地牢。”

    “第三次是在回龙谷那幢曾被阴阳祁峰征用的果园小别墅。”

    “第四次是回龙村最边缘一户破落很久、屋顶瓦片都不齐全的农家里。”

    莫晓惊讶至极：“所以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回龙谷？”

    “啊，现在离开了。”齐磊回答，“三天前最后一次确认，他正带着为数不多的最后一批追随者朝铜口这边赶过来。我们修正了他的路线，预判他很可能是赶来参加为期半个月的狂欢庆典。”

    齐磊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众人面面相觑。

    “胡闹！”莫晓拍桌，冷冷地盯着颓废至极的齐磊，“照你这么说，回龙谷的事根本没有完结。”

    “是啊，没完。”

    “可你一个月前在公开发布的记者会上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回龙谷已经清剿完毕，危险性降至绿档，你以‘圆满大收场’这句话为整场记者发布会、整个回龙谷行动收的尾！现在你再来告诉我，最大的凶犯一直没有抓到，你们一直在回龙谷里和他玩躲猫猫。现在对手腻了烦了，不玩躲猫猫了，改变主意来参加我们为庆贺他失败而举办的狂欢庆典？齐磊你是不是疯了？你居然对公众撒谎？！”

    齐磊点头：“对，我撒谎了。”

    “是谁教你这么做的？你自己的判断力呢？你知道一个谎言需要用更多谎言来圆吗？你知道我们作为公家代言人，最怕的就是以谎言诸告公众。这个消息一旦发酵扩散出去，我们辛辛苦苦维持的公家公信力会降到什么程度你不知道吗？”

    齐磊也怒吼出声：“我怎么不知道了？可我有什么办法？那么大一只朱雀绕着回龙谷盘旋，当天晚上就成了热搜第一，半个月都撤不下来。魑魅魍魉都揪着朱雀的尾巴出来狂魔乱舞了，压都压不回去，我能怎么办？灵界都看见了，灵界都知道了，就算你告诉他们，啊，兄弟们，那只是某个异能造成的视觉特效，真不代表什么……呸！朱雀已经很久没现世了，哪怕只是一个虚影也能震住所有人好吗？信不信我这边轻描淡写，接下来一个小时回龙谷就挤满了拍照观光的游客？好奇害死猫，人比猫更不怕死。那谷里还窝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啊，对了，他现在不在回龙谷了。那地方现在可清静了。真好。我做梦都想填平那个山窝窝，让它永远都平着。”

    “嘘——嘘——嘘——”姬覆伸手在齐磊肩上拂了拂，“已经没事了。好了，平静下来吧。”

    齐磊神奇地平静下来。

    姬覆笑问：“现在我们不提朱雀，不提回龙谷。你刚刚说，龙鑫正往这边赶来，”他趁着齐磊捂脸呜咽的时候，和莫晓和凰袅娜交换了一个眼神，再后来，目光又扫过了阴暗角落里的老人。姬覆的视线停顿片刻，又扫回来。

    “龙鑫来就来吧，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理论上，西邸这边有姬覆有凰袅娜有虢首封，有一批尚未完全撤走的陆编精英、世家贵阀的异能人，还有一百多个刚刚觉醒的醒族。真正的犯罪份子应该绕着道走。龙鑫如果识相，应该远远地避开西邸才对。

    可是龙鑫堂而皇之地朝西邸进发。

    而他的对手却莫名露怯。

    这些事综合起来看都不合常理。

    姬覆手搭在齐磊肩上，感受到他体内汹涌奔腾的恐惧。

    姬覆不动声色地追问：“是龙鑫做了什么让你害怕的事？”

    齐磊点头：“我们一发现他离开了回龙谷，就立刻派人追捕。第一次派了五十个陆编，主要任务是缉拿；第二次派了陆编为首，空编为辅的一百人，想在半路解决掉……都被反杀了。”

    “都？！”莫晓一副全身发冷的模样。

    不仅是他冷，在座的各位都觉得冷。

    莫晓越是压抑自己内心澎湃的情绪，周身散发的冷意就越明显。

    齐磊：“是，全死了。一百五十具尸体整整齐齐码在路边。随身携带的装备完好无损。啊，也不对。每个小组的组长和通讯员头上别着的录像仪器都被拆解下来，整整齐齐摆在一边。因为里面的录像角度不同，拍摄内容稍有差异，最后无一例外都被录入龙鑫主导的一段宣言。他说他要杀光西邸里背叛他的疑似。”

    姬覆共享到了几个闪烁不定的画面：双手交迭胸口、安静躺在地上、一排一排恍如沉睡的尸体；摆在一边的装备；还有一个从视频里伸手探向镜头的老人，他双眼通红……姬覆搭在齐磊肩上的手猛然缩回，垂在身体一侧。他浑身紧绷，短时间内无法脱离共情影响，只能默默煎熬。直到凰袅娜悄悄抓住他，那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令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姬覆偏头对她弯弯眉眼，表示不要紧。

    莫晓在齐磊面前来回走动。

    “他真的说要杀光？”

    “是。”

    “他有多少追随者？”

    又干掉一盘玫瑰糕的齐磊吮手指：“不多，满打满算五十人吧。路上和我们消耗了两波，又死了二十四个。”

    莫晓停在齐磊面前咆哮：“二十五、六？！你们连二十五、六个人都搞不定，还放他们直接冲过来？”

    “这里可不是能被全线封锁、人烟稀少的回龙谷。这里不但有数百万人口，还有无数媒体聚集。一旦出事，整个灵界都能亲眼目睹。”莫晓自己把自己说得颤栗不止。他转头看齐磊：“你早一点和我通气，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吗？”

    齐磊苦笑：“大哥，今天之前我只负责官宣，剿谷总指挥权从来不在我手上。”

    莫晓哑口无言。他自己浸润多年，便知道公家上下到底有多少弊端。

    莫晓无奈地挥了挥手。

    齐磊还没有说完：“可别小看了他手里剩下的那二十几个人。”

    齐磊低声说：“那可是醒族。”

    莫晓连连眨眼：“什么？”

    “醒族，改造醒族。”

    “什么什么醒族？醒族和醒族之间还有区别？”莫晓懵圈。

    姬覆的脸色倏地阴沉下去。他打量古潜，发现后者的脸色也同样难看。

    目前为止，只有少数人知道醒族还有可以改造的空间。但是这个秘密并不会维持多久，只要龙鑫带着他的追随者出现在世人面前，秘密很快就会被公诸于众。

    齐磊直接传了一张照片给在座诸位。那照片是张一寸半身照，照上的男人干巴瘦小，一副营养不良随时晕倒送医的可怜模样。

    齐磊说：“这是熊浩被改造以前的模样。”

    莫晓手微微一颤。

    “这是熊浩？”他的喊声近乎惨叫。如果他没有记错，刚刚缠虢首封的男人象头大棕熊一样高大强壮，名字也叫“熊浩”？

    “这就是改造醒族——龙鑫的个人研究之一。通过醒族与醒族互相献祭，象过滤杂质一样改造出一个身强力壮、魂力纯粹的醒族。大约牺牲三个到五个F级醒族，可以获得一个改造成功的C级或B级醒族。目前已知这种改造效果只能短暂存在，时效性有一年吧？一年后是否会出现其他不良影响，暂时不得而知。改造效果消失之前，这种改造醒族的战斗力堪称无敌。”齐磊长长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去拿最后一块甜点。他的手在发抖。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带四百高阶空编过来吧？”

    莫晓尖叫：“四百个空编拦得住？”

    齐磊停下咀嚼的动作，苦笑说：“你还是想想如果改造醒族真的冲进狂欢庆典大肆屠戮，我们该怎么向公众解释？”

    醒族是灵界的信仰，是灵界的守护神。

    然而龙鑫把醒族改造成了可怕的屠戮机器，即将给铜口的狂欢庆典、灵界带来白刀进、红刀出的一击。哪怕这一击并没有戳中要害，也会粉碎灵界的信仰。

    莫晓牙齿撞得咯咯响：“必须阻止他。”

    齐磊点头：“嗯，阻止。”

    怎么阻止？

    “依老夫之见，”阴影中的老人沙哑出声，“杀了龙鑫，以他为核心的鸟兽自然就散了。”

    莫晓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阴影里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老虽老矣，目测身高一米八。他不够壮硕，风哐啷一下也能把他砸倒，那副高身架仿佛四处筛孔，却稳当当地扎在地上，倒也是挺唬人的。

    齐磊没有吭声。

    直到老者慢慢抬头，露出一张看上去颇为眼熟的面孔，莫晓吃惊地瞠大眼睛，瞳孔急剧收缩，看看老人又看看齐磊，话都问不全：“你、你……怎么回事？齐磊，你把谁带来了？”

    齐磊抚额：“咳，你应该知道——阴阳家少主不但从回龙谷里救出两千个疑似，还救了一批被关押在地牢里尚未处理的犯人。这些犯人大多是唤醒者。其中一位非常特殊，不但年龄最大，而且是……”

    老人低笑。他声音极其嘶哑，宛如磨砂纸刮擦出来的沙沙音。他谁也不看，打断齐磊后直接问：“不知在座的各位是否听过‘唤醒者死，醒族必死’这句话？”

    莫晓皱眉。

    当然有人知道：古潜与阴阳祁峰一起整理过回龙教机密档案，姬覆从虢首封手里接过龙鑫的日记本，齐磊则和前任回龙教教主熊浩直接进行了沟通——这些人都知道唤醒者对醒族的真正作用是什么——是增幅、是节制、是保证醒族不会过早力竭而衰亡。

    没有唤醒者从旁节制，醒族无法自控献祭出去的魂力，必然会提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唤醒者死，醒族必死”的真相。

    龙鑫为了确认唤醒者对醒族的节制与增幅作用，先后屠戮了百多位唤醒者，这才亲笔在绝密档案、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下“醒族必死”这句话。同时，不断告诫教内醒族保护好自己的唤醒者，并且为了延长已经唤醒者的何济世的寿命，又做了无数实验并造就出“魂丹”这种逆天的东西。

    可以说，“唤醒者死，醒族必死”是无数冤魂的哀嚎。

    莫晓隐约猜到老人真实身份。只听他本人徐徐说：“老夫也是唤醒者。四十年前曾亲口唤醒龙鑫。四十年来，龙鑫憎恨老夫的节制行为，又不得不保老夫不死。老夫与他互相厌憎。”

    姬覆唇角一勾，反问说：“听你口气，四十年来想必也积攒了不少死意。如果你真的厌憎至极，难道不能自裁？”

    龙鑫的唤醒者咧嘴一笑，直视姬覆：“你都能想到，龙鑫又会想不到？”

    “他用什么保你性命？”

    老人伸出三根手指头。

    姬覆猜：“保了三次？”

    “不，是三个醒族身魂献祭，祭老夫无法自裁。”

    身魂祭，是醒族一生最后的献祭。献祭之后，连肉身都无法残留，悉数化为灰烬。

    姬覆脸沉下去，其余人面面相觑。

    齐磊打了个哈哈：“所以我们出手也无法保证您顺利咽气。这又是何苦呢？”

    龙利：“虽然我无法自裁，却可以被人杀。”

    齐磊苦笑：“龙老先生，您还是放弃吧。我们要追捕的是龙鑫不是您。冤有头，债有主，象这种以命换命的事，龙鑫可以做，我们却做不来。”

    龙利理解地点点头：“灵界人杰地灵，能神不知鬼不觉暗中下手的大有人在。公家需要注意公众影响，自然不方便公然出手。我懂。需要老夫如何配合，只管吩咐……”

    “不，我的意思是不会对您动手。醒族先死，不会妨碍唤醒者继续生存。等龙鑫伏法，您老就好好颐养天年吧。”

    龙利看看齐磊，又看看周围一圈，发现众人都无动于衷，不由困惑地问：“杀死老夫就等于杀死龙鑫，这样也没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