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降神

    露西亚无处可去。

    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太久,她不知道自己的风评究竟如何,是否真如怀特·达勒所说,已经烂得臭不可闻。她不敢尝试用自己的名义定酒店,也不敢现在出现在任何一座酒馆,只能像个徘徊在世间,还未被六芒星神殿接走的幽魂,在树林与草地之间游走。

    她有点想哭,但是掉不出眼泪,于是就闷头闷脑无精打采地走动,随脚步带自己去哪个地方。

    十月,虽然还残留着仲夏的炎热,但夜晚的风已经凉得令人打寒噤。露西亚紧紧握住披帛,行走在田野间,最后终于从小路走到大路上,看着背后村落的灯光已经变成一团燃烧在旷野里的火光,她感觉自己终于逃离了所谓的文学界、出版界和人类社会。未来如何并不重要,她会带着心里的黄昏走向六芒星神殿。

    她思考起自己要怎么死亡:用匕首刺进心脏还是站在高空坠下。一时间,所有和死亡有关的词句都涌入她的大脑,如同海水般荡漾。是的,海。这让她想起来,她是从时水里走出来才看见这个世界的,现在,她也要把躯体归还给时水,送回时钟神殿。至于灵魂,就让它堕落进塔尔塔洛斯吧,她还想看看塔尔塔洛斯是怎样的呢,就算被烈火所炙烤,也好过被造谣、被中伤。

    露西亚来到进城必须经过的石桥上,唯一一盏路灯里的烛火不停摇曳,看起来随时要熄灭,没有起到驱散黑暗的作用,反而照出一大片圆形的阴影。

    她把箱子放到阴影下,尝试站上桥身,等稳住之后,慢慢站起来,一步接着一步地在上面行走。

    这样,桥墩就把脚下的世界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看得见的陆地,一部分是漆黑的流水。

    她把自己置于群星的审判下,踏出第一步,想象自己一头栽下去,栽到水里,像半夜十二点来到桥上的醉汉。

    她深呼吸,踏出第二步,听见自己鞋跟和石桥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想象自己正在屋脊上起舞。

    于是在第三步时,她变得大胆起来,向前跳了一步,一直蹦蹦跳跳走到桥对面,又顺时针转一圈稳稳当当地停留在桥墩上。

    她在赌命的玩乐中获得了乐趣,积郁在胸前和大脑里的情感也得到释放。她继续这样走着,来回数次,直到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乔治娅·杨。她正站在桥面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露西亚想要和她开个玩笑,同样对她笑了一下,用看起来像要行礼的步伐让自己的重心不稳,直直地向河里倒去。

    河水冷得刺骨,露西亚没有想到,白日的热量居然如此之快地被释放干净。她的衣裙沱了水,纱质的裙撑拽着她一直往河里拽,仿佛被水草缠绕般无法脱身。漆黑一片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泡泡在不断往上翻滚而出,肺里的空气被河水所挤压,一点点流失,而鼻腔里灌进更多的河水。

    这时,身体本能的求生欲望也无法抑制地涌上来包围了她,她开始挣扎,但凭自己的力量又无法脱离困境。

    她几乎要看见时钟神殿了,那透亮的时水穿过月光覆盖在她身上,落在她的左手。一个长着鱼尾的身影从时水之中降临,蓝色的水在这时就像她的神冠。她伸出她的右手牵住她,把她拥入怀中,向上拉去。

    “在安迭鲁卡的戏剧中,当剧情陷入胶着、困境难以解决时,利用起重机或者起升机的机关,将扮演神的人送至舞台上,制造人为的大反转。这种方式叫做机械降神。你的点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变过吗?”

    现在,露西亚正在壁炉边烘干自己的头发,壁炉上挂着已经湿透的衣服。而乔治娅抱膝坐在她身边,凝视着跳跃的火焰。

    乔治娅并不回答她关于机械降神的问题,而是说:“是格雷沙姆·所罗门委托我来的,所罗门、伊格内修斯·坎贝尔、翠丝特,他们邀请我吃了一餐饭。你知道,我前段时间在夸梅斯大学读法学。”

    她看向露西亚说:“我想要你知道,很多人尝试为你辩护,但都无济于事,要么被拒稿,要么被采访了又换种方式被发出去。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露西亚略带悲怆地说:“这就是文学界和出版社惯用的手段。”

    “不过好在有法律和秩序,是时候和他们法庭上见了,露西亚。”

    “但我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露西亚问。难道她已经到了无法找到一块安息之地的地步了吗?

    乔治娅笑了笑说:“时间女巫知道什么时候是最佳时间,什么时候是最佳地点。我是怕你遇到澄静的清池,凉爽的秋夜。”

    “你是莎拉·庞加莱?”

    “算是,也不算是。莎拉的灵魂已经被时间释放了,现在叫我乔治娅·杨就好。”

    “时间女巫和时钟神殿使者是同一人?”

    “对。莎拉在最后关头决定把她的力量还给我。”

    “噢……”露西亚本来还想再问些别的,但感觉没有什么能够问出口了。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吗?问她为什么要如此伤害自己吗?很早之前,她就从生灵神殿使者那里听过了——命运取决于自己的选择。只是她从来不想“如果”的选项所可能诱发的结局。

    “你要和我回去出庭吗?虽然你不在场也没关系,但在场会更好。”乔治娅说。

    “出庭?我能做什么呢?乔治娅,最严重的难道不是露西亚·戴维德居然和F是同一人吗?这是无法辩论的事实。”

    “那么,露西亚·戴维德,你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吗?”

    “不,绝对不是。”她会承认自己就是F,F是她的一切寄托、一些心血、一切结晶。F不是一个符号,是一个完整的人,没有她就不会有F。

    “所以,还有什么问题吗?”

    露西亚苦着脸说:“论文呢?”

    “这个嘛。”乔治娅说,“事实上,1069年,夸梅斯大学的档案馆被烧过一次。这把火是金属女巫放的,而我,只不过是不小心把她驱赶到了那里,并回收了她身上的神器——也就是那把献给露西娅的蔷薇。调查这件事的是格雷沙姆·所罗门,我没打算向他隐瞒事实,但最后此事归档为由不明力量所引发的动乱。”

    “世界属于人类,大家不想再在人类间看到女巫的存在。世界属于人类,所以一切都应该按照人类的规则行事。”乔治娅总结道。

    露西亚明白了,这就是她的解决方案。但她并不满意。

    乔治娅补充道:“我已经邀请了奥列弗教授出庭。如果你和F是同一人,并且你已经做好了承认的准备,那么就算身为露西亚的生活轨迹全都被吃掉了,至少还有F在,奥列弗教授会记得。”

    “但是F……大家认为的F,怎么能够和我联系在一起?他也会变成尖酸刻薄、自私自恋、溺于酒精、抄袭成性的人。他也会变得不自由,像我一样。我们就再也不能写作了!”

    “露西亚,当你说你不自由时,其实指的是你想做的事情得不到别人的认同。你害怕别人因为你而否定你的作品,否定你的笔触。但是,翅膀长在你自己的肩上,太在乎别人对飞行姿势的批评,是会飞不起来的。”乔治娅摸着她的头发说。

    她的手放在露西亚肩上,露西亚这时突然感觉到长者对后辈的爱护,紧张的心也安顿下来。

    乔治娅说:“至于那些造谣中伤,根本不值一提。”

    她拿出一份长长的名单,“我已经给几家报社发过律师函,这是他们所整理出来的名单信息。”

    露西亚接过来,只堪堪扫了一眼,就回交给乔治娅,说:“麻烦你了。”

    “没关系,这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但是。”露西亚终于鼓起勇气说,“我不能出庭。我不想出庭,不想在大众面前出现,不想被他们评价了。”

    乔治娅依旧用她平静的蓝色双眸看着她说:“没关系。我的当事人精神状态不佳,无法出庭。这样写就可以了。但是……”

    乔治娅皱皱眉头,“虽然有考虑到你不会出庭这一项,但是这会耽误我去加斯科涅的时间。”

    “加斯科涅?”露西亚重复一遍,“我要去那里。”

    “你去那里做什么?”乔治娅不解地问。

    “我之前和佩内洛普说F在加斯科涅,我如果不去的话,佩内洛普会被当作骗子的。”

    乔治娅点点头,她明白了其中原委,于是说:“那正好,你去加斯科涅,我替你开庭。只是你必须保证自身的安全,我不想你在路途中失去生命。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第二次获得生命的。”

    “我知道。”露西亚说。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加斯科涅做什么,但无论做什么,都比待在科迪亚斯强。

    “但是,露西亚,你和伊格内修斯·坎贝尔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是真的爱他吗?”

    露西亚疑惑道:“不是你们让我来到他身边爱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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