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修去一中队的办公室一看，叶斯语正在将那一沓小纸片摞得整整齐齐，拿着钉书机装订起来。
他走过去还没说话，叶斯语就默契地把那一沓小方纸片递给了他。
他伸手接过：“这么厚一沓呢？那孩子还挺能写的。”一抬眼见叶斯语眼睛红红的，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开始一张一张看纸条。
按时间最早的开始看。
“妈妈我想你了，越想你，我就越想把那个故意杀死你的人也杀死。”
“妈妈你在天上能看到我吗？你能到我梦里来吗？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连来梦里见见我都不肯？我每天都在问爸爸，问他那个开车撞死你的人到底有没有被抓，会不会判死刑，他每次都跟我说正在处理，还要等。我不是都跟交警说得清清楚楚了吗？那个人他就是故意对你二次碾压才致死的，为什么处理得这么慢？为什么还要等？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给他判刑？”
“妈妈，我真的梦到你了！我梦到你在给我按摩腿，说是防止乳酸堆积，你也是想我的对不对？我不想醒也不敢醒，但我还是醒了。妈妈，你要每天都来梦里陪我啊。”
“妈妈，我对爸爸太失望了，我觉得他已经不是我爸爸了。他竟然！接受了私了！他怎么能接受私了呢？他怎么能这样？我不管那人给了他多少钱，我都坚决不同意私了！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算是看清了，郝学继他就是个自私的男人！他根本就不爱你也不爱我，他爱的只有他自己！他还口口声声说爱你，说他没了你有多伤心欲绝。为了表现他爱你，为了表现他伤心，他拿着用你的命换来的钱，给你买了最贵的墓和最贵的骨灰盒，这也太好笑了吧，哈哈哈哈哈哈他竟然是那样一个男人，可是我好想哭，我真的好想你妈妈……”
……
“妈妈，爷爷奶奶来我们家里了，可我并不喜欢他们，我不想每天放学回家就看到他们还有郝学继，我只想让你陪我。”
“奶奶每次还要来接我放学，我都说了我放学可以自己回家，但她还是每次都来。有时候我跟同学一起去他们小区玩，奶奶还要在旁边坐着看我们玩，搞得同学们都不敢放开了跟我玩。”
“妈妈，今天我被奶奶打了，我也第一次动手打别人了。我在同学小区玩的时候，有个小妹妹，可能才六七岁吧，我当时手里拿了一副卡牌，那个小妹妹伸手想抢我的，我没给，她就在我头上打了两下，打得不重，我就把卡牌给她了，然后跑到奶奶面前打算一起回去了，结果奶奶对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问为什么那个小妹妹打我的时候我不还手，我说人家还这么小，还是个女孩，不懂事打了我两下，又不疼，我为什么要还手。奶奶就很生气地骂我是个怂蛋，非要逼着我过去打回来，我不肯，她就抓着我使劲打了我好几下，打着我去打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还说如果我不去打回来，她就要一直打我……后来我就跑过去打了那个小妹妹两下，她妈妈先是冲过来拉开我骂我神经病，然后看了看我就赶紧抱着小妹妹回家了。我当时的表情和眼神可能挺可怕挺恐怖的，因为旁边的其他人好像也被我吓到了。我突然发现，这种被别人惧怕的感觉，好像，也挺好的。”
“妈妈，我好像也变成了那种我以前特别讨厌的人，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害怕我，讨厌我，我也挺矛盾的，我一方面也很厌恶自己这种状态，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另一方面，我有时候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我妈妈已经被人欺负得不在了，我不能再让自己被任何人欺负。再说了，我不打人还要被奶奶打，那我为什么不去主动打别人呢？”
“妈妈，等我长大了，总有一天，我要找到那个害死你的人，然后杀了他。凭什么他杀了人可以不用偿命？”
……
审讯室内，安修把郝瑾瑜此前写的和车祸私了有关的纸条以及死亡当晚写的最后一张纸条给郝学继看。
郝学继看得眼圈发红，呼吸也有些粗重，却半晌没吭声。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安修问。
郝学继长长吁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恨我。在他知道我同意私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叫过我一声爸爸。”
“我们也刚详细查了方乃馨当时那场车祸。”安修说，“你也说说当时的情况吧，看看你说的是不是和事实一样？”
郝学继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回忆：“当天晚上我太太去球场接儿子，因为儿子在正常训练结束之后还加了半小时一对一私教课，所以他们和教练是最后离开球场的，教练开车走了，他们娘儿俩想溜达着回去，就慢悠悠在后面走。出球场到大路上会经过一条巷子，巷子里有个公厕，儿子进去上厕所，大号，上到一半听见有又闷又重的撞击声，同时还有他妈妈的一声短促的惨叫声，他赶紧提着裤子出了公厕，看到的就是一辆车正在从他妈妈身上碾过去……所以他认定第一次撞击声是把他妈妈撞倒，他亲眼看到的是第二次故意碾压，认定对方是故意杀人。”
他见安修没有什么反应，顿了顿又继续说：“因为当时那条小巷子没有别的目击者，两个监控一个拍不到那个公厕，另一个坏了，所以除了我儿子，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那一定是二次碾压，就……”
安修冷笑一声：“是吗？证明不了吗？”他跟一旁记笔录的小刑警说：“你去把叶医生请过来一下。”
很快叶斯语就来了审讯室。
安修跟她说：“叶医生，郝总说他太太死于车祸，儿子一口咬定是二次碾压故意致死，但因为没有目击证人和监控，所以没有确凿的证据……”
“怎么可能？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据啊。”叶斯语说，“尸体的每一处伤口都是会说话的，它们一定会告诉我们究竟是一次碰撞连着碾压形成的，还是撞击了一次之后开出去，再倒回去，再前行造成的碾压。还有，不止尸体会说话，痕迹也是会说话的，分析研究车轮印也能判断是否二次碾压。”
安修看着郝学继说：“听到了吗？不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而是对方不愿意，你自己也不想。你用‘没有证据’来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对方不是故意的，这才能说服自己接受对方的私了。”
叶斯语说：“我就特别好奇，对方究竟给了你多少钱，才会让你做出这样的选择？”
郝学继眼神黯淡，语气歉疚：“我确实对不起我太太，但我当时也是迫不得已。那会儿我公司资金链断裂，银行的贷款眼看也还不上，我都做好要破产的准备了……对方问我多少钱才愿意私了，我就开口要了一个足以让我公司摆脱困境的天价，但是对方竟然同意了，所以我，我，我我知道我自私，我浑蛋，可是如果重来一次，面临这样的选择的话，我还是会选择私了的。毕竟我太太人死不能复生，而私了却能挽救我的公司……不不不，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不会让她死的……”
叶斯语问：“也就是你太太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你的东山再起，却也让你儿子再也不认你这个父亲，他后来性格的转变，也和你在这件事情上的选择有很大的关系。”
郝学继紧抿嘴唇没有吭声。
安修道：“你拿他妈妈的命换钱，就已经让他的三观完全改变，再加上家庭环境和教育方式的改变，他一步一步变成后来人见人怕的样子也就不奇怪了。”
郝学继颤声道：“我对不起他妈妈，也对不起他。”
“现在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还有意义吗？”安修道，“我也不是来听你忏悔的，是来听你交代犯罪过程的，说吧，你是怎么杀你儿子的？”
“我没杀我儿子！”郝学继道。
“都这会儿了你还跟我狡辩？”安修一拍桌子。
“我真没有杀他。”郝学继说，“我是想动手来着，但他一直走我后面我就一直没有机会，再说我也下不了手。后来终于有一下他在我前面了，我在犹豫要不要动手，但我镰刀还没挥起来呢，他先转向我，挥着水果刀就朝我来了，我躲得快，他的刀在我大腿上划了一下，划了一道口子。然后他就试图夺我的镰刀，我们就扭打在一起了。争夺过程中我的镰刀掉地上了，我想抢他的水果刀也没抢下来，然后我就想跑出洞去，跑到门口突然想起那个坡，我就又回头往里跑上那个小坡了。他跟着追上去，结果摔下去了。我一看他摔得有些人事不省的样子，想补两刀来着，到最后还是没下得了手。我就想，那就交给老天爷来决定吧，我就把他扔在山洞里，自己走了。”
“你就这样走了？你认为我会信吗？”安修问。
“临走的时候我看我腿上的血沾了一些在他的外套和外裤上，我就脱下来了，也把镰刀和水果刀一起处理了。”
安修示意他：“那你站起来，我看看你大腿。”
郝学继说：“你是要看我腿上有没有刀疤是吗？没有，就是划了一道比较浅的口子，愈合了之后是没有疤的。”